□薛德安
崇禮的雪,總是來得格外早。十二月的風,像刀子似的刮過云頂滑雪公園,把U型池兩側的雪沫卷成陣陣白霧。
看臺上擠滿了人,羽絨服連成斑駁色塊。觀眾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里凝成團,又迅速消散。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池底那個小小的身影上——谷愛凌助滑、起跳、騰空,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飽滿弧線,像掙脫地心引力的箭,又輕巧穩穩地落回雪面。

風掠過頭盔的嗚嗚聲、雪板切過雪墻的嘶嘶聲,都壓不住看臺上陡然爆發的歡呼。記分牌跳動著定格:92.75分,資格賽榜首。她摘下頭盔,甩了甩汗濕的額發,對著鏡頭笑著比心。那笑容干凈明亮,仿佛能融化身后綿延的雪嶺。
這笑容背后,是數不清的堅持與磨礪。瑞士萊克斯雪道上,雪板劃破滑雪靴,鮮血滲出,她咬牙堅持;阿斯本寒夜里,高燒疊加雙踝挫傷,她清醒選擇退賽;社交媒體上那張肩胛骨錯位的X光片,默默訴說著三月某個訓練日的驚險。八月訓練中的意外摔傷,她用“非常可怕”來形容。
這些傷痕,從不是她雪板上的銹跡,反倒像白楊樹皮上的銀色暈圈——是風雪親吻過的印記,在崇禮陽光下泛著淡青輝。
她從不去辯駁非議。斯圖拜站復出首秀成績不佳,她沉默離場,轉身就扎進崇禮的雪場。清晨,雪鏡映著第一縷天光;日暮,冰碴綴滿她的雪服。U型池的雪壁被一遍遍犁過,她的身影在空中反復翻轉、落下、起跳。
萊克斯的血滲進阿爾卑斯的雪,阿斯本的高燒灼燙著落基山的夜,三月肩胛的裂痕、八月的驚險墜落,都被她一一收納,轉化成U型池里更精準的旋轉角度。恰如塞北風沙年復一年撲打,只讓白楊的木質部生成更致密的年輪。
于是我們看到,12月6日國際雪聯自由式滑雪U型場地技巧世界杯崇禮站,谷愛凌帶傷出戰,前兩輪便鎖定勝局。這92.75分,像枚燒紅的烙鐵,熨平了所有嘈雜私語。

可總有些聲音,執著纏繞著另一個話題:“她到底是哪國人?”這疑問,竟似比她空中翻轉的度數更引人探究。
早在2019年6月,十五歲的她已在個人社交平臺鄭重寫下:“中國自由式滑雪運動員谷愛凌報到。”國際雪聯官網,她的注冊國籍也從美國變更為中國。體育世界的規則冰冷公正,這些表格檔案的變更,都需要確鑿無疑的法律文件支撐。
中國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的解說,一次次清晰稱呼她“中國選手谷愛凌”;勞倫斯世界體育獎候選名錄上,她的名字前明確標注著“CHN”。
“我代表中國比賽,這是我永不后悔的決定。”谷愛凌說得平靜。更多時候,她選擇“斷網”,把自己交給斯坦福的圖書館、量子物理的公式、牛津交換生的申請材料,以及永無止境的雪道。
量子物理公式與滑雪拋物線,在某個維度悄然相通。如同白楊根系深探泥土,枝葉卻直指蒼穹,她讓理性與激情在生命不同截面同步生長。她說,物理學幫她計算空中旋轉角度,讓訓練更有效率。
鄧亞萍多年前曾評價:“我很喜歡她,陽光、自信,代表了新時代中國青年的形象。”如今回看,這不僅是前輩期許,更像一句精準預言。
你看她站在雪地里的樣子,不像精心雕琢的偶像帶著玻璃脆光,更像崇禮山野間的白楊——筆直、努力向上,沒有婆娑姿態,沒有屈曲虬枝,只是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著西伯利亞的寒風。樹皮光滑,帶著銀色暈圈,微微泛出淡青。偉岸、正直、樸質、嚴肅,又不失溫和。
谷愛凌便是這樣一株冰雪白楊。根系深植于兩種文化交融的土壤,主干卻堅定不移朝向一個方向。傷病風雪未曾讓她彎折,喧囂塵沙不曾迷離她的視線。她只是向上,再向上。
斯坦福課堂上,她探索微觀世界奧秘;牛津庭院里,她拓展人文思想邊界;U型池的天地間,她以身體為筆、冰雪為墨,書寫挑戰極限的壯美詩行。推廣冰雪運動、促進青年交流、擔任奧運大使……這些枝椏從主干伸展,郁郁蔥蔥。

《人民日報》的報道篇幅不長,卻字字確鑿。文中記述她的分數、她的喜悅,以及她“回家比賽”的親切感。那些纏繞已久的所謂“爭議”,在權威敘述里找不到一絲存在縫隙。報道的目光,始終聚焦于運動員與賽場。
從舊金山海岸到崇禮雪原,從斯坦福實驗室到冬奧頒獎臺,谷愛凌的軌跡,勾勒出新世紀青年的世界性成長。這讓人想起七十年前黃土高原的白楊——從貧瘠中扎根,卻把綠蔭投向更遠土地。而今,這株冰雪白楊的根系,已跨越太平洋兩岸的沃土。
崇禮的風還在吹,卷起賽道最后的雪粉,在陽光下閃著碎鉆般的光。觀眾陸續離場,熱鬧如潮水退去。二十二歲的姑娘或許已卸下雪板,走在回駐地的路上。她的身影融入雪山背景,很小,卻很清晰。
她站立的姿態,讓人看見民族精神的新年輪:根系深扎“樸質堅強”的古老土層,枝葉卻舒展著全球化時代的晨曦。傳統“家國”情懷在她身上獲得拓展——中國紅與斯坦福深紅在雪鏡上交映,量子糾纏原理詮釋著文化身份的全新疊加態。這已不只是禮贊,更是對一種新生長態的鄭重記錄。
頒獎儀式后的黃昏,她獨自站在纜車站臺。遠處雪道的最后金光正在消退,第一批星子綴上黛色天幕。風吹起她的發絲,也吹動遠處防護林里白楊的枝梢。
忽然覺得,這片土地需要谷愛凌這樣的生命——能把異鄉養分轉化為本土年輪,能用科學理性校準空中姿態,能在全球注視下保持純粹笑容。它們不像盆景被修剪,不像藤蔓依附他物,只是筆直生長,長成定義地平線的風景。
當新雪再覆崇禮山谷,這些樹木的輪廓依然清晰。因為它們的生長方向,早已刻進天空的坐標系里。
2025.1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