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詩肩
雪是黃昏時開始落的。起初只是些散漫的、試探性的霰粒，沙沙地輕叩著窗玻璃，像是誰在門外猶猶豫豫地踱步。天色本就晦暗，不多時，那灰白的云層仿佛終于不堪重負，將滿腹的絨絮，靜靜地、成片成片地傾了下來。世界的聲音，便在這一刻，被這無邊無際的、柔軟的降落給沒收了。車馬的喧囂，人語的嘈雜，都退得很遠，天地間只剩下一種浩大而精微的窸窣，宛如亙古的呼吸。
立在窗前看著，心頭無端地便浮起些斷章殘句來，都是古人的雪。那些詩句，平日里躺在書頁里，不過是些墨跡；此刻，被窗外真實的、紛揚的雪光一映，竟都活了過來，帶著各自的氣息與溫度，向我圍攏，仿佛千百年間的雪，都穿越時空，落在了今夜我的窗前。
最先來的，大約是岑參。他的雪，是帶著風的吼叫與瀚海的苦寒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比喻是何等的奇警，又何等的慷慨！那該是塞外的雪，是落在龜茲、輪臺的雪，是裹著鐵甲寒光的雪。那梨花，絕非江南庭院里怯生生的、帶著雨意的，而是千樹萬樹，陡然怒放，將一片死寂的胡天八月，裝點成璀璨而凜冽的春夢。這雪里，有酒氣，有角聲，有故園之思，更有一種在絕境中迸發出的、近乎狂放的瑰麗想象。我的窗外的雪，自然沒有那般壯闊，但看他筆下那股子以苦為美的豪情，便覺得眼前的雪，也添了幾分硬朗的骨力。
岑參的雪還未在心頭化盡，李白的雪便飄然而至了。他的雪，是燕山的雪，卻又分明帶著他個人的飄逸與孤高。“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這又是另一種狂想。席般大的雪花，那是天神的揮灑，是宇宙間一場豪奢的凋零。落在象征著亙古與莊嚴的軒轅臺上，歷史的沉重與雪花的輕揚，便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張力。李白何嘗是在寫雪，他寫的，是自己那大到無處安放的愁緒，是與天地同其遼闊的寂寞。我的斗室，自然承不住那樣“大如席”的雪花，但那份飛揚灑落、不粘不滯的仙氣，卻仿佛能穿透玻璃，讓窗外的雪幕，也顯得飄逸而神秘起來。
正想著李氏的仙氣，一個清朗的女聲，卻帶著東晉的簪纓雅韻，切入這雪的幕布中來。那是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的雪問，本是一樁家族風流的見證。將雪比作“撒鹽空中”，固然形似，終究是板滯的匠氣。而一句“柳絮因風”，頓時全盤皆活。那不僅是形似，更是神似——抓住了雪花那輕盈、飄忽、流轉無定的神魂。這比喻里，有江南早春的氣息，有閨閣的慧心與靈視。她看的，大約只是自家庭院的薄雪，卻能從眼前景，一躍而至于廣遠的想象，在清談的機鋒里，留下這千古的雋語。這雪，是靈秀的，是充滿生活溫情的。看著窗臺上漸漸積起的、茸茸的一層白，倒真覺得像是誰將一捧細膩的、帶著陽光記憶的柳絮，輕輕覆在了上面。
思緒在時空里漫游，不覺已從盛唐的邊塞、魏晉的庭院，滑向了金元之際的北方。元好問的雪，是帶了沉郁的土色的。那是“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的蒼涼。殉情的孤雁，莽蒼的千山，沉沉的暮色，無邊的雪野——這雪，是背景，是吞噬一切的、寂靜的悲哀。這悲哀不是個人的閑愁，而是浸透了家國離亂、人生無常的厚重質感。這雪，不再輕盈，不再瑰麗，而是沉甸甸的，壓著歷史與命運。窗外的雪，此刻下得更密了，暮色四合，遠處樓宇的輪廓都已模糊，融入一片茫茫的純白。這“千山暮雪”的意境，雖不貼切眼前具體的景，但那茫茫無依的蒼涼之感，卻趁著夜色，悄然滲入這溫暖的房間。
蒼涼尚未散去，另一幅更為凝練、更為孤絕的圖景，又浮上心頭。那是馬致遠的“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里沒有直接寫雪，但那“西風”里，難道不曾裹挾著塞外的雪粉？那“古道”上，難道不曾覆蓋著經年的積雪？這雪，是滲透在羈旅苦寒的每一個毛孔里的。它不再是觀賞的對象，而是構成天涯孤旅那徹骨環境的一部分，是漂泊與困頓的象征。望著窗外被雪模糊了的、通向遠方的路燈光暈，仿佛也能看見那匹嶙峋的瘦馬，在無聲的雪原上，踏出深深淺淺的蹄印，通向不可知的、寒冷的盡頭。
最后想起的，是蘇軾。他的雪，似乎總是與“閑”與“清”相伴。是“雪堂”前的靜坐，是“飛雪似楊花”時的春思，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曠達哲思。東坡的雪，少有逼人的苦寒，也少有極致的絢爛，而總有一份從容的觀照。他將人生的蹤跡比作飛鴻在雪泥上偶然留下的指爪，痕跡固然會消失，但那飛翔的過程，那“東西南北”的經歷本身，才是生命的意義。這雪，是澄明的，是映照心境的。看著窗外的雪，一層層覆蓋了日間一切的紛雜與污濁，將世界還原成一片樸素的本色，便覺得心頭也清明了許多。東坡的雪，大概是能讓人安心，讓人在清冷中品出靜趣與豁達的。
窗外的雪，還在不緊不慢地落著。玻璃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晶的花紋。那些詩句里的雪，卻在我的腦海里翻騰、融合。岑參的奇麗，李白的狂放，謝道韞的靈慧，元好問的沉郁，馬致遠的孤峭，蘇軾的曠達……它們仿佛不再是文字，而是一簇簇不同質地、不同溫度的雪，落在我的“詩肩”之上。左肩是盛唐的寒冽與華美，右肩是宋元的蒼茫與哲思；額前或許沾著魏晉的柳絮，衣襟上或許綴著燕山的席片。
這一場現實的、無聲的雪，因了這些千年詩句的浸潤，竟變得如此豐厚而立體。它不再僅僅是自然的現象，而成了一個巨大的、柔軟的容器，承載著無數靈魂的呼吸、眼眸的凝望與心靈的震顫。我看到的，不只是水汽的結晶，更是文化的精魂，在時光的長空里，永恒地、輕盈地飄灑。
夜漸深了，雪光映得房間里一片朦朧的微明。那些肩上的“雪”，漸漸融化，滲入心田，化作一股溫潤而清涼的慰藉。我知道，明日雪霽，窗外將是一個被簡化的、純凈的世界。而我的世界里，卻因了今夜這一番“聽雪”與“懷詩”，而變得愈加紛繁，也愈加深沉了。雪落無聲，詩韻悠長，今夜，我是古今雪意唯一的、富有的傾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