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雪,總愛落在曲江池的殘荷上,落在慈恩寺的飛檐上,也落在一座雅致的庭院里。庭院的窗欞半開,案頭的宣紙上,墨痕未干,一行清麗的詩句,在雪光里泛著淡淡的暖意。
執筆的女子,名曰鮑君徽。她是中唐文壇一抹溫潤的光,是被《全唐詩》收錄詩作的寥寥女詩人之一。她沒有上官婉兒的權柄,沒有薛濤的風月,卻憑著一顆澄澈的詩心,在盛唐余韻里,寫下了屬于自己的清輝。
鮑君徽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親鮑徵君是飽學之士,家風濡染,讓她自幼便與筆墨為伴。尋常女子還在學習女紅針黹的年紀,她已能在燈下展卷,與李杜的詩篇相逢,與魏晉的風骨對話。她的窗前,種著幾竿翠竹,雪落時,竹葉簌簌作響,像極了平仄相間的詩行。她的案頭,擺著一方端硯,研墨時,墨香裊裊,混著雪的清冽,釀成了她詩文中的獨特韻味。
那時的長安,雖不復盛唐的鼎盛,卻依舊是文人墨客的向往之地。慈恩寺的牡丹開得繁盛時,文人雅集,吟詩作賦,鮑君徽也曾女扮男裝,悄悄混跡其中。她聽著眾人高談闊論,評點江山社稷,也忍不住提筆,寫下“緬想紅顏日,悠悠怨且慕”的句子。她的詩,沒有男子的壯志凌云,卻有著女子獨有的細膩與悲憫,像一縷清風,拂過喧囂的文壇,讓聽者心頭一靜。
她的才情,很快便傳開了。連唐德宗也聽聞了這位才女的名聲,召她入宮,命她即席賦詩。金鑾殿上,燭火通明,百官肅立,她身著素色宮裝,從容上前,提筆一揮而就。詩成,滿殿皆驚。那詩句里,沒有諂媚之詞,只有對山河的眷戀,對民生的關懷,字字句句,都透著不染塵埃的赤誠。唐德宗龍顏大悅,贊她“才思敏捷,巾幗不讓須眉”,賞賜無數,卻也將她留在了這深宮之中。
深宮是一座華麗的囚籠。朱紅的宮墻,困住了多少女子的青春與夢想。鮑君徽站在宮墻邊,望著墻外的流云,心中涌起淡淡的悵惘。她懷念家中的翠竹,懷念曲江池的晚風,懷念那些可以自由吟哦的時光??伤浅甲樱蔷醯某济瘢荒軐⑦@份悵惘,藏進詩箋里。
她在宮中,與后宮妃嬪為伴,卻不與她們爭艷。閑暇時,她教宮女們讀書寫字,為她們講解詩文。宮苑的桃花開了,她會寫下“灼灼桃花瑞,亭亭出水中”;中秋的月色滿了,她會吟出“皓魄當空寶鏡升,云間仙籟寂無聲”。她的詩,像一股清泉,淌過深宮的寂寞,也滋潤了那些被冷落的心房。
她從不抱怨命運的安排,只是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化作筆下的墨痕。她寫宮中的晨昏,“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道盡了長夜的孤寂;她寫對故鄉的思念,“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藏著剪不斷的鄉愁。她的詩,沒有波瀾壯闊的敘事,卻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因為那字字句句,都是從心底流淌出來的真情。
宮中的歲月,漫長而寂寥。她看著帝王的更迭,看著朝堂的風云變幻,看著那些曾經盛極一時的人,漸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她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與自持,不攀附權貴,不卷入紛爭,只守著一方案頭,一支筆,在墨香里安放自己的靈魂。
后來,她終于獲準出宮。走出宮門的那一刻,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滿是自由的味道。她回到了那個種著翠竹的庭院,依舊是窗明幾凈,依舊是墨香裊裊。只是,她的鬢角,已染上了霜雪。
歸來后的鮑君徽,愈發沉靜。她常常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四季流轉,春看百花,夏聽蟬鳴,秋賞落葉,冬觀飛雪。每一個季節,都能在她的筆下,生出詩意。她的詩,不再有年少時的銳氣,多了幾分歲月沉淀的溫潤與從容。
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詩作,將那些藏著青春、藏著寂寞、藏著鄉愁的句子,一一謄抄。她的詩集,沒有華麗的裝幀,卻字字珠璣。有人勸她將詩集刊印流傳,她只是淡淡一笑:“詩為心聲,若能懂我一二,足矣?!?br>
歲月流逝,鮑君徽漸漸老去。她的身體越來越孱弱,卻依舊每日晨起,研墨練字。臨終前,她讓侍女將自己的詩集放在案頭,望著窗外的翠竹,唇邊泛起一絲笑意。她想起了金鑾殿上的燭火,想起了深宮的月色,想起了曲江池的晚風,那些過往,都化作了詩,留在了人間。
鮑君徽走了,像一縷清風,消散在長安的暮色里。她的詩集,在歲月的流轉中,漸漸散佚,如今,《全唐詩》中僅存她的四首詩作??蛇@四首詩,卻如同一顆顆明珠,在歷史的長河里,熠熠生輝。
千百年后,當我們翻開《全唐詩》,讀到“君恩已盡欲何歸,猶有殘香在舞衣”時,仿佛還能看見那個身著素衣的女子,站在窗前,執筆凝眸,墨香簪雪,詩心灼灼。
她沒有驚天動地的傳奇,沒有波瀾壯闊的人生,卻用一顆純粹的詩心,在大唐的詩卷里,寫下了屬于自己的一筆。她的名字,或許不夠響亮,她的故事,或許不夠曲折,可她的詩,卻帶著溫度,帶著深情,穿越千年的時光,依舊能溫暖我們的心房。
長安的雪,又落了。落在曲江池的殘荷上,落在慈恩寺的飛檐上,也落在那方泛黃的詩箋上。墨痕未干,詩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