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天地驟然失了邊界。昨夜的風攜著雪粒敲了半宿窗欞,此刻終于斂了聲息,只余下一片浩浩蕩蕩的白——大雪落滿人間,把塵世雕琢成了一幅素凈的畫。
雪是最慷慨的畫師,不用濃墨重彩,僅以留白作底,便暈染出萬千氣象。院中的老槐樹卸了葉,光禿禿的枝椏被雪裹成銀珊瑚,每一根細枝都擎著蓬松的雪團,似是怕驚擾了這天地的安寧,連顫動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墻根的枯草半埋在雪里,只露出一點枯黃的尖,倒像是畫師刻意落下的筆觸,在純白的宣紙上留了一絲人間的煙火氣。遠處的屋頂、街巷、田埂,全都被雪抹平了棱角,原本錯落的屋舍連成一片連綿的白浪,連屋脊上的琉璃瓦都失了往日的明艷,裹著雪,成了畫中最溫潤的色塊。
我踩著積雪出門,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像是在為這幅雪畫配著細碎的音符。雪還在飄,不是鵝毛大雪的張揚,是細雪,像柳絮,像梨花,慢悠悠地落著,沾在睫毛上,融在衣領里,帶著清冽的涼意,卻又讓人舍不得躲開。河岸的垂柳早沒了依依的姿態,柳條被雪壓彎了腰,垂在結冰的河面,雪落在冰面上,與冰的透明交融,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冰,只覺得那一片白里透著淡淡的藍,像極了古畫里的留白,藏著無盡的悠遠。
橋頭上立著幾位老人,縮著脖子看雪,手里的保溫杯冒著熱氣,白霧在冷空氣中散開,與飄落的雪交織,竟生出幾分朦朧的詩意。他們說,這樣的大雪,十年難遇。我想起兒時的雪,也是這般鋪天蓋地,那時總盼著雪下得厚些,厚到能沒過膝蓋,便可以和伙伴們堆雪人、打雪仗,把凍紅的手插進雪里,感受雪的涼,也感受雪的軟。如今再看雪,少了幾分玩鬧的心思,多了幾分靜心欣賞的意趣——原來大雪不僅是孩子們的樂事,更是天地寫給人間的情書,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句溫柔的絮語。
行至街角的茶館,推門而入,暖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臨窗的位置正對著一片雪景,煮茶的老師傅掀開壺蓋,沸水沖入紫砂壺,茶葉在水中舒展,茶香混著雪的清冽飄進來,竟讓人覺得連呼吸都是甜的。窗外的雪還在落,偶爾有麻雀落在枝頭,抖落一身雪,又撲棱著翅膀飛走,留下一串淺淺的爪印,像是在雪畫里添了幾筆靈動的速寫。路上的行人裹緊了大衣,腳步匆匆,卻總忍不住抬頭望一眼這漫天飛雪,眉眼間藏不住的歡喜——再忙碌的塵世,也會被一場大雪放緩了腳步,讓人們愿意停下匆匆的步履,看一看這天地的盛景。
雪后的黃昏來得格外早,夕陽從云層里探出頭,給漫天的白雪鍍上了一層暖金。原本純白的雪,此刻竟有了層次,屋頂的雪泛著淡淡的金光,墻角的雪映著晚霞的粉,連樹枝上的雪團都像是綴了細碎的金箔,整幅畫忽然鮮活起來,不再是一味的素凈,而是添了幾分暖色調的溫柔。歸鳥掠過天際,翅膀上沾著雪,它們的影子落在雪地上,又被新落的雪輕輕覆蓋,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悄然輪回,唯有這大雪,年年歲歲,以不變的姿態,裝點著人間的冬。
入夜,雪停了。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透過雪幕,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光暈,雪粒在燈光里飛舞,像無數細碎的星子。街巷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和遠處人家傳來的電視聲,隔著雪,竟顯得格外柔和。我站在院中,看月光灑在雪地上,雪的白與月的清輝交融,整個院子像被洗過一般干凈。老槐樹的影子落在雪地上,枝椏交錯,像一幅鏤空的剪紙,與地上的雪相映成趣,竟讓人想起王維的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雖是冬日,卻也有這般清絕的意境。
想起古人說“雪是大浪漫,冬是慢人間”,一場大雪,把喧囂的塵世變成了一幅流動的畫,畫中有白的雪、黃的燈、暖的茶,有行人的腳步,有歸鳥的翅膀,有老樹的枝椏,也有藏在煙火里的溫柔。我們總在趕路,總在追逐,卻忘了停下來看看身邊的風景——原來天地間最動人的畫,從不是刻意雕琢的筆墨,而是自然饋贈的盛景,是大雪落滿人間時,那一片不染塵埃的白,那一份藏在風雪里的暖。
晨起的雪,黃昏的霞,入夜的月,都融在這一幅大雪的畫里。畫中的人,畫外的景,都成了這畫中的一部分,無需言語,只需靜靜感受,便懂了這天地的深情。大雪美如畫,畫的是人間,暖的是人心,待到來年春日雪融,這份藏在雪里的美好,也會化作滋養萬物的清泉,留在歲月的記憶里,成為心底最溫柔的珍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