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塑
文/付蔚
立冬初雪,似天公撒下的玉塵,一夜便覆了整座城。晨起推窗,風已歇,云散盡,萬里澄空托著暖陽,將雪野照得愈發耀眼 —— 恰應了 “雪晴云淡日光寒” 的意韻,清透里裹著幾分凜冽,連空氣都似被凍成了澄澈的水晶。我裹緊棉衣踏雪而行,雪粒在靴底碾出細碎聲響,像冬日在耳畔低語,引著人去尋雪中那些凝住的模樣。

行至三岔路口的綠化帶,往日蒼青的側柏竟泛出淡金,雪如素紗輕覆枝葉,每一片針葉都托著雪,仿佛是用玉石細細雕琢而成。樹旁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的四方立柱,在雪色映襯下愈發鮮明,字里行間的分量,與這清冽雪景相融,成了這片天地里最沉穩的印記。對面成排的冬青更具意趣,葉片鼓脹著雪,像蓬松的雪棉桃,團團簇簇;塔松則是另一番風骨,“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深綠的松針攢著雪,卻半點不彎,雪的皓白與松的蒼綠撞在一起,是自然親手凝就的倔強。
再往前,香山亭隱在雪樹間,檐角積著雪,飛翹的弧度被雪襯得愈發溫潤,宛如白玉雕就的剪影,連亭頂簌簌落下的雪沫,都像雕塑上未拂去的碎玉。正欲近觀,一群鳥突然從亭頂驚飛,翅尖掃落的松雪簌簌墜下,碎成一地銀光 —— 這靜中的一動,反倒讓亭的溫潤多了幾分靈動。轉個彎便見小木橋,橋面雪色完整無跡,不見半點腳印,像是特意為這雪景留就的素箋;橋下的水早已凍住,往日 “橋影流虹,潭光映雪” 的靈動全然消匿,只剩一塊暗沉沉的青玉橫臥其間,是時光用嚴寒凝住的沉穩。

開闊處的鴻慶亭最是雅致。雪覆亭角,與旁側的居民樓、疏朗的林木相映,霧蒙蒙的陽光漫過,竟生出 “人在玉壺中” 的仙境之感。唯有柳樹還帶些活氣,泛黃的葉子稀稀拉拉掛在枝上,風一吹便輕輕晃悠,葉尖沾的雪粒像綴了碎鉆,飄落時細如星子 —— 這柳與雪的纏纏繞繞,是冬日里最柔軟的定格。
路上總遇著園林工,鐵鍬鏟雪的 “咯吱” 聲此起彼伏,雪沫子沾了滿褲腳。見行人經過,他們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反復叮囑 “路滑,要小心”,粗啞的嗓音裹在風里,卻比暖陽更添幾分暖意。他們彎腰鏟雪的身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長,雪落在肩頭,慢慢積成薄薄一層,倒像是為這份尋常善意,悄悄鑲了一道雪邊。
這雪忽然勾出舊憶 —— 幾年前亦是這般雪天,我身為記者,冒雪去拍供電工人搶修線路。那時的雪下得更急,如 “燕山雪花大如席” 般砸落,風裹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工人們裹著厚重的工裝,帽檐、衣領、袖口全積著雪,連睫毛上都掛著霜花,遠遠望去,竟像一個個立在電線桿下的雪塑,連動作都輕緩得仿佛怕碰碎了這冰雪凝成的輪廓??伤麄兊氖謪s穩得很,在風雪里接電線、擰螺絲,凍得發紅的指尖,卻半點不抖。呵出的白氣混著雪沫,模糊了眉眼,卻遮不住眼里的專注 —— 原來雪中的定格從不止于風景,更有風雪里不肯退卻的韌勁,是寒天里焐熱的責任。

我彎下腰,抓起一把雪。涼意順著指縫鉆進來,直浸到骨頭里,可掌心的雪卻在慢慢消融,浸濕了雙手。再抬眼望這茫茫雪色,忽然懂了:雪是最巧的工匠,它能凝住亭臺的雅致、青松的倔強,也能定格凍水的沉靜、柳枝的柔婉;可雪又不止是工匠,它更像一面鏡子,照得出園林工彎腰鏟雪的暖,映得出供電工人風雪堅守的剛。那些藏在雪色里的模樣,有形的是景,無形的是魂 —— 是尋常人的善意,是守護者的擔當,是這冬日里最動人的溫度。難怪古人說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雪哪里是嫌春色晚,它分明是用自己的方式,將這人間的美好與堅韌,細細凝進了時光里,塑成了冬日獨有的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