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疑疑的,這場雪還是來了。先是細細碎碎的沫子,好像誰在西山頂上抖落的白松粒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飄飄灑灑,而后,漸漸濃密起來,成了漫天飛舞的玉蝴蝶,輕輕柔柔地覆蓋了田野、村莊、河岸、山巔。我站在西崗曠野父母的墳頭,仰面迎著她,任冰涼的觸感落在粗糙的臉頰,瞬間融化成水,與眼角的淚水渾為一體。等這場雪,有點辛苦,有點心酸,藏著滿心迫不及待的的期許。
秋雨曾連綿了一個月,淅淅瀝瀝的雨絲編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鎖住了田地里豐盈待收的玉米棒子,更延誤了冬小麥播種的最佳時節(jié)。泥濘的田埂上,父老鄉(xiāng)親的腳印深深淺淺,他們望著泡在水里的玉米桿子,粗獷的眉頭擰成了黑色的鐵疙瘩。鄉(xiāng)下的老姨一遍遍在電話里絮叨:“三兒呀,這雨再不停,麥子都種不上了,來年吃啥呀?”那段日子,整個村莊被潮濕的愁緒籠罩,每個父輩的心里都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如若今冬再無雪,土壤無法蓄水保墑,剛出苗的麥子會不會在凜冽的北風中凍結在寒土里?盼雪,就這樣成了一場浸透著焦慮的心病,在無數(shù)個寒夜,隨著爐火的跳動,在心頭蔓延成災。
幸好,雪還是來了,帶著滌蕩一切的潔凈,悄無聲息地滋潤著遼闊的黃土地。我站在父母的墳前,眼盯著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落在冒出青綠麥苗的田地里,落在故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曠野里,忽而就白茫茫一片,仿佛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守護著蠢蠢欲動的麥苗,也守護著父老鄉(xiāng)親們迫切的希望。遠處的村莊已有炊煙裊裊升起,飛舞的雪與飄逸的炊煙交織在一起,朦朧了屋頂?shù)妮喞蠢粘鲆环o謐祥和的冬日畫卷。此刻,深在地下的父親眉頭該舒展了吧?母親的臉上也該露出久違的笑容了吧?這場雪,不只是大自然的慷慨饋贈,更是對故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救贖,是對辛勞歲月無私的深情回報。
他們說,故鄉(xiāng)的珠泉河修了,砌了新的河岸,種了成行的垂柳,還建了供人休憩的長廊,很美,很靚麗。我忙于胡亂的生計,一直未能回去看看,這雪后的珠泉河岸,該是怎樣的旖旎?想必雪落在平靜的河面上,瞬間消融,泛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岸邊的垂柳披上了銀裝,枝條低垂,宛若在與河水低語;長廊的飛檐上積著一層薄雪,在冬日的暮色里閃著微光。或許會有孩童在岸邊追逐嬉鬧,腳印踏在雪地上,像一串串跳躍的音符;或許會有老人坐在長廊里,披著厚厚的棉襖,聊著今年的雪與來年的收成。這樣的場景,在我腦海中愈發(fā)清晰,深深勾起我埋心底的不盡鄉(xiāng)思。
傍晚時候,回到城中,倚窗望遠,忽又惦起文峰塔。它在雪中佇立,是否會冷?這座見證了故鄉(xiāng)千年變遷的古塔,依舊巍峨挺拔,青磚黛瓦上覆蓋了一層白雪,是否更添了幾分古樸與莊重?今冬的第一場雪,會不會凍結了它的風韻?雪中的文峰塔,褪去了平日里的喧囂,應該多了一份沉靜與肅穆,它的風韻,在歲月的沉淀中愈發(fā)醇厚,如同故鄉(xiāng)的人,無論經(jīng)歷多少風雪,都堅守著那份質(zhì)樸與堅韌。雪落塔尖,仿佛為它戴上了一頂銀冠,在蒼茫的天地間,訴說著亙古不變的殷商往事。
我等的不是一場雪,是雪恩惠父老鄉(xiāng)親的希望,是故鄉(xiāng)田地里復蘇的生機;是雪后的珠泉河岸,那一抹魂牽夢縈的旖旎;是文峰塔下,那份跨越歲月的鄉(xiāng)愁與眷戀。雪落故鄉(xiāng),不僅滋潤了土地,更撫慰了游子的心靈。這場雪,是故鄉(xiāng)郵寄的一封家書,字里行間滿是牽掛與溫馨,告訴我,無論走多遠,離多久,故土永遠是我歸來的城堡。
雪仍在洋洋灑灑的飄落,我仿佛聞到了麥香,聽到了珠泉河的流水聲,看到了文峰塔下,父老鄉(xiāng)親翹首以盼的身影。我終明白,我等的原來不是一場雪,而是雪落時,故鄉(xiāng)的安寧與圓滿,是歲月深處,那份從未改變的牽念與情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