澠池，這座因秦趙會盟而名垂青史的古城，在北宋年間，因一位文豪的兩次駐足，沉淀下別樣的人文底蘊。蘇軾與澠池的邂逅，跨越嘉祐元年與嘉祐六年，始于少年赴考的艱辛征途，終于初入仕途的離別感懷。兩段行程，一次偶然留宿，一次刻意回望，不僅留下了流傳千古的唱和詩作，更誕生了“雪泥鴻爪”這一通透豁達的人生隱喻，成為蘇軾精神世界的重要注腳。
一、嘉祐元年：少年征途的偶然駐足
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的春天，十九歲的蘇軾與十七歲的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辭別家鄉眉州眉山，踏上了遠赴京城汴京（今開封）參加科舉考試的漫漫征途。彼時的兄弟二人，滿懷“致君堯舜上”的壯志，雖前路漫漫、行囊簡陋，卻意氣風發。這趟赴考之路崎嶇難行，當他們抵達河南澠池（今河南三門峽市下轄縣）時，已是疲憊不堪，遂決定在城中一座寺院借宿休整。
這座寺院里，主持老僧奉閑待人熱忱，見三人風塵仆仆，便悉心安置他們住宿。少年心性的蘇軾與蘇轍，在稍作休整后，興致盎然地在寺院的墻壁上題詩留念，將旅途的見聞與少年的豪情隨性揮灑于筆墨之間。彼時的題詩，不過是兄弟二人旅途勞頓中的偶然消遣，是青春意氣的率性留痕，他們未曾想到，這面題詩的墻壁，會成為日后重逢時的情感錨點。而那位和善的老僧奉閑，也未曾料到，自己的寺院會因這兩位少年的駐足，與北宋文壇的一段佳話緊密相連。此次澠池之行，如同人生旅途中的匆匆一瞥，短暫卻深刻，為兄弟二人的記憶埋下了溫暖的伏筆。
二、嘉祐六年：故地重游的物是人非與詩文唱和
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應中制科考試，以“百年第一”的優異成績授大理評事、簽書陜西鳳翔府判官，隆冬時節的12月將赴任西北。臨行前，弟弟蘇轍親自從汴京送至鄭州，兄弟二人在鄭原上依依話別，蘇轍目送兄長遠去，歸途中念及五年前與兄長同經澠池的往事，心中滿是牽掛與懷念，回到京城后便寫下《懷澠池寄子瞻兄》一詩，寄給已踏上赴任之路的蘇軾。
蘇轍的詩作滿含兄弟情深與懷舊之意：“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詩中“怕雪泥”的牽掛，道出了對兄長旅途艱辛的擔憂；“壁共題”的追憶，喚醒了五年前澠池僧舍的共同記憶；而“獨游佳味少”的感慨，則滿是少年初歷離別的惦念。這首詩如同跨越山水的書信，精準傳遞了蘇轍對兄長的思念與關切。
蘇軾收到弟弟的詩作時，恰好正途經澠池。他特意前往五年前留宿的寺院，卻發現早已物是人非：曾經熱忱接待他們的老僧奉閑已然圓寂，寺院為他修建了新塔；而當年兄弟二人題詩的墻壁，也已傾頹損毀，題詩的痕跡蕩然無存。睹物思人，憶昔感今，蘇軾心中百感交集，遂揮筆寫下《和子由澠池懷舊》，以詩作答。
三、千古絕唱：“雪泥鴻爪”的人生哲思
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不僅回應了弟弟的懷舊之情，更跳出了個人情感的局限，上升到對人生的深刻思考：“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相較于蘇轍詩中細膩的牽掛與懷舊，蘇軾的和詩多了幾分意境的恣逸與通透的哲思。
詩的前四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便是成語“雪泥鴻爪”的出處。蘇軾以飛鴻喻人生，將人生的漂泊無定與世事的無常變化，凝練為這一精妙的譬喻：飛翔的鴻雁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印，隨即便振翅遠去，不再計較爪印留在東邊還是西邊。這一譬喻源自佛學，卻充滿了生活的智慧，既預判了仕途的未知與漂泊，也透著對世事無常的坦然與豁達——人生中的諸多經歷與印記，皆為偶然，不必過分執著于過往的痕跡，重要的是堅守內心的方向與理想。
詩的后四句，蘇軾則回歸故地重逢的實景與記憶：“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直抒物是人非的感慨；“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則喚起了五年前赴考途中的艱辛記憶，正如他在詩注中所記，當年旅途勞頓，老馬累死，只得改騎跛足的毛驢前行，“路長人困”的困頓與“蹇驢嘶鳴”的聲響，都深深鐫刻在記憶之中。這份對過往艱辛的回望，并非沉湎于苦難，而是透著對生命的肯定與熱愛——縱然旅途崎嶇，那些共同走過的時光，都是生命中珍貴的印記。
四、邂逅的余韻：貫穿一生的精神慰藉
蘇軾與澠池的兩次邂逅，看似偶然，卻影響深遠。這場邂逅催生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不僅是蘇軾早期詩作的代表作，更奠定了他一生豁達樂觀的人生基調。“雪泥鴻爪”的哲思，成為蘇軾此后面對仕途坎坷的精神支撐——無論是烏臺詩案的牢獄之災，還是被貶黃州、惠州、儋州的顛沛流離，他都以“鴻飛那復計東西”的坦然，堅守初心，履職為民，在不同的崗位上造福一方。
而兄弟二人在這場邂逅中凝結的唱和情誼，也成為他們漫長人生中最溫暖的精神慰藉。此后的歲月里，兄弟二人聚少離多，卻始終以詩文唱和，彼此牽掛，而澠池的記憶，便是這份深厚情誼的重要起點。澠池這座古城，也因蘇軾兄弟的邂逅與詩作，多了一份文人風骨與人文溫情，成為后世追憶蘇軾、體悟其人生哲思的重要載體。
時光流轉，當年的僧舍與題詩的墻壁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但蘇軾與澠池的邂逅故事，以及“雪泥鴻爪”的人生智慧，卻穿越千年時光，依然能引發后人的強烈共鳴。這場跨越五年的邂逅，不僅為北宋文壇留下了千古絕唱，更為后人留下了面對世事無常時，堅守初心、豁達前行的精神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