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起來,頭還有些昏沉。推開窗,一股清冽的空氣倏地鉆進來,沁得人一激靈。定睛看去,呀,雪竟下得這般大了。早上出地鐵時,那雪還是羞羞怯怯的,像初試羽衣的仙子,落地便化了;此刻卻已是紛紛揚揚,漫天漫地,織成一張密匝匝的、靜默的網。目力所及,樓宇的棱角,街道的輪廓,公園里那些蜿蜒的石徑,全叫這白皚皚的一層給溫柔地抹平了,世界仿佛一幅未完的淡墨畫,正被誰一點點地暈染開去。
辦公室里的暖氣,絲絲地烘著,是那種讓人骨節都松泛的溫存。窗玻璃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用手指輕輕一劃,便是一道清涼的痕。隔著這道痕望出去,對面那幾棟現代的大廈,平日里是那般線條冷硬、玻璃幕墻閃著銳利的光,此刻卻都溫馴了,柔和了。白雪覆在它們平直的屋頂與露臺上,積在那些金屬框架的凹槽里,倒像是給這冰冷的工業造物,披上了一件蓬松的、不合時宜的舊棉袍。建筑間的庭院空地上,幾株落了葉的樹,枝椏疏疏地伸向鉛灰的天,承著雪,竟也顯出幾分豐腴的、毛茸茸的姿態來。看著看著,那雪便似乎下進了心里,一片清涼的寂靜。
忽然就想起了早上母親的電話。她在那頭,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擔憂:“怎么坐地鐵了?路上滑不滑?車呢?” 不過是我隨手發的一條信息,倒成了她心頭一整塊沉甸甸的石頭。我在這頭溫言解釋,說雪天地鐵反倒安穩,說路上有市政掃雪,末了還要補上一句“一點兒不冷,辦公室暖和得很”。她聽著,將信將疑地“哦”一聲,囑咐又囑咐,才肯掛斷。這牽掛,是自小就熟悉的。從前是上學路上的風雨,如今是通勤途中的冰雪;牽掛的內容變了,那底子里的溫度,卻幾十年如一日,是滾燙的。
窗外,雪依舊不緊不慢地飄著。一片,又一片,無窮無盡似的。它們從不知名的高處來,從容地,恬靜地,奔赴這一場與大地的約會。有的落在窗臺上,即刻便化了,留下一小點深色的濕痕;更多的,則是投入樓下那片已積得頗厚的白毯里,了無痕跡。這光景,讓人的心也跟著靜了,慢了。辦公室里的鍵盤聲,電話鈴,空調的嗡嗡聲,都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成了這雪白寂靜的底襯。
傍晚下班,大抵還是要走進這片紛揚里去的。路上的積雪,怕是已不容車輪輕快地碾過了。也好,便再去坐地鐵吧。匯入那地下的、溫暖的川流,在規律的搖晃與轟鳴里,做一個暫時的、安心的乘客。只是走出地面時,肩頭一定會落上幾片涼絲絲的雪花。那時,這漫天漫地的白,這母親遙遠的、絮絮的叮嚀,和這一日被窗子隔開的、靜靜的凝視,大約都會融成一種極淡而又極深的滋味,陪著我,走完那段回家的路。
雪還在下。窗內是春,窗外是冬。我在中間,看著,想著,心里滿滿的,又空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