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銀練里的春天
文/豫劍
西出駐馬店四十公里,伏牛山的余脈在這里收束成一道峻拔的剪影——黑石山。石色如墨,峰影如削,松針在風里亮成細劍,當地人喚它“第二個嵖岈山”,仿佛把山的骨血都凝在這粗糲的名字里。山的褶皺間,藏著驛城區板橋鎮與泌陽縣下碑寺鄉交界的口門村委,十八個自然村散落如星子,一千三百零七口人在此生息,守著一千一百五十五畝沙土地,也守著一段與紅薯有關的悠長歲月。
林小滿第一次見這樣的冬,是在2019年12月。她背著相機走進村口時,正撞見一場盛大的“銀練舞”——竹架上垂落的粉條在風里輕顫,像把銀河裁了一段掛在黑石山下。村支書劉黨搓著沾著薯粉的手笑:“咱這沙土地最懂紅薯的心思,春種夏長,秋挖出來的橙紅甜得干凈,粉得純粹,制成粉條半透明、有光澤,薯香裹著柔韌在舌尖打旋,爽滑得叫人難忘。”
那一年,村里種了四百一十畝紅薯,收了整整一百六十萬公斤。這些埋在土里的“甜”,終要在冬寒里化作一掛掛晾曬的銀練。林小滿跟著劉黨往村里走,灶臺火旺,炊煙裊裊,老粉匠王伯正支起大鍋,火焰在灶口跳成花。“勾粉打芡兌槐米,四漢八臂挽袖上”,打油詩里的場景活了過來——四個壯勞力挽著袖子,號子聲撞碎山間的靜,“云手推拿轉陰陽”“腕抖漿落如篩糠”,竟把太極功夫揉進了煙火里。瓠瓢鉆孔的寬窄眼漏下細密的粉漿,滾沸的湯里浮起“云鶴”“青龍”,左持桿挑、右握韁的巧勁,讓初成的粉條在竹架上排成行,汗珠子落進衣領,心卻急盼天涼——唯有寒夜的冰,能讓粉條的筋骨更韌,滋味更醇。
最動人的是凌晨四點的曬場。老井新泉的水還浸著冬的冽,王嬸們裹著棉襖起身,把初凍的粉條勻灑在竹匾上,連日復連日,大寒過盡,銀練便掛滿了黑石山的腰。孩子們追著風跑,笑聲震落竹架上的霜花;老人們搬個小馬扎坐在旁邊,端著粗瓷碗看熱氣把窗子熏成一片溫柔的霧。“土生未必輸金貴,工匠涅槃造輝煌”,打油詩的尾句被風念得清亮,林小滿忽然懂了:所謂“粉條村”,原是把日子熬成粉,再把粉拉成希望——一頭系著黑石山的厚重,一頭牽著人間的暖香。
她舉起相機,鏡頭里閃過戴帽子的粉匠、貼了瓷磚的冷水池、孩子們踮腳摸粉條的笑臉。“要與時俱進嘛。”劉黨指著煥然一新的操作臺說,“但老味道不能丟,就像這粉條,烈焰冷冰淬過,才更有筋骨。”
暮色漫上黑石山時,林小滿收起相機,指腹還留著粉條的滑潤,鼻尖仍縈繞著薯香與煙火氣。曬場上的銀練在晚風里輕晃,像在編織一個關于春天的夢——這里的山不語,卻把六百年的光陰釀成了土地的甜;這里的人不張揚,卻用一雙雙手把平凡的紅薯,做成了歲月里最亮的光。
后來,她的照片在展覽上被人稱作“銀練里的春天”。有人說,那是對土地的禮贊;有人說,那是對匠心的致敬。只有林小滿知道,那是黑石山下最樸素的幸福:當紅薯在沙土地里扎根,當粉條在寒風里成練,當笑聲漫過曬場,所有的等待都有了答案——春天不在遠方,就在每一根銀亮的粉條里,就在每一次彎腰勞作的掌心溫度里,就在黑石山永遠向上的目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