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街口,銀器店。
屋頂密密麻麻的銀片晃得人眼暈,有些已氧化發黑,失了當年的銀光。我一邊在銀器的海洋里尋找那根六面銀條,一邊選了張正對街口醫院的桌子坐下,點了一壺茉莉飄雪。
沒見到小亮,倒是有人捧著那束玫瑰緩步走進來——是章華,一定是她。我慌忙倒了兩杯茶,擺齊兩盤小點心,頭卻埋得低低的。千回百轉想過重逢的模樣,此刻竟一句寒暄也想不起來,仿佛我們從未相識,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還有,欠她的花,總算補上了。
“哎喲,還帶了花,什么時候學會浪漫了?”還是她先開了口,語氣里的爽朗依舊。
我猛地抬頭,眼淚卻先一步模糊了視線。
“你……你咋了?連煽情也學會了?”章華咯咯笑起來,眼角的褶皺跟著漾開,“是不是以為還能見到當年的窈窕淑女,結果看到的是個鄰家大嬸?也不想想,二十八年了,還能見到就該謝天謝地了。”
確實,除了那熟悉的嗓音,她的模樣早已不復當年:身形比從前豐腴了不少,曾經纖細的腰肢攏在寬松外套里,眼皮有些耷拉,滿臉堆積的褶皺里藏著數不清的滄桑。
“你呢?過得咋樣?沒帶媳婦和孩子一塊兒來?”她撥過一盤點心,自顧自嚼著,“老了點,還蔫蔫的沒精神。”
“都半百的人了,不蔫才怪。”我沒敢提生病的事,怕她擔心。她卻忽然湊近,壓低聲音問:“你怎知道我病了,還特意來看我?”
“你病了?咋回事?要緊不?”我心頭一緊,竟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滋味。
“放心,閻王爺還沒打算收我。”她苦笑一聲,語氣里裹著無奈,“不過因為這病,又離了一次婚,快五十了,我反倒重回單身了。”那抹苦笑里的落寞,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你當年為什么突然消失?”我終究沒忍住,聲音有些發顫,“我找了你好久,問遍了所有同學……”
她拿點心的手頓了頓,隨即又恢復如常:“沒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聯系了。”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人總要往前看,總揪著過去不放,挺沒意思的。”

“那雪夜呢?你說的喜歡……”
“年少無知的話,當不得真。”她打斷我,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滿是疏離,“年曉,我們都快五十了,不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你有你的家庭,我有我的日子,何必再翻舊賬?!”章華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冷漠,“當年的事,我早忘了。你今天來,要是想求個答案,我告訴你,沒有答案。要是想續舊情,更沒必要,我現在過得挺好,不想被打擾。”
她的話像冰錐,一下下扎在心上。她連偽裝的客氣都懶得有,只剩赤裸裸的疏離和冷漠。
我拿起桌上的銀條,攥在手里,指尖冰涼。原來二十八年的執念,在她眼里不過是“沒意思的舊賬”;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心動,只是“年少無知的話”。
“打擾了。”我站起身,聲音有些沙啞,“我先走了。”
她沒挽留,甚至沒抬頭:“慢走,不送。”
銀器店外的風吹過,依然帶著老槐樹的氣息,卻再也吹不回當年的溫度。
一切都隨風而逝。
手機振動起來,是妻子的微信視頻。女兒舉著一張畫,笑得眉眼彎彎:“爸爸什么時候回來?我剛畫的我們一家四口。看看,好不?還有媽媽給你燉了雞湯,可香了,快回來吧,我們都在等你!”
忽然想起住院時,妻子整夜守在床邊,喂我喝水、擦身,一遍遍說“你不能有事”;想起女兒打電話說“爸,我給你包蓮菜餡餃子”,語氣里藏都藏不住的擔憂。
這些年,我總沉浸在過往的遺憾里,卻忘了身邊最珍貴的幸福。
回家!回家!
車窗外的A城漸漸后退,老槐樹、第四街都成了模糊的剪影。手里的銀條依舊冰涼,可心里的執念,像被風吹散的霧,漸漸淡了。
原來有些再見,不是為了重續前緣,而是為了徹底放下。那些被風吹過的年華,終究只能留在回憶里。而我,該回到屬于我的生活里,珍惜眼前人,好好過日子。這趟A城之行,沒有圓滿的結局,卻有了釋然的答案。有了最好的歸宿。
“想你,想孩子,也想你燉的雞湯。”高鐵緩緩啟動時,我給妻子發去了這樣一條微信。

供稿 水冶鎮一中 候偉勇
編輯審稿 王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