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銅火鍋子
杜彩萍
冬日寒氣,是先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
天色總是灰濛濛的,像一塊用舊了的毛玻璃,將日頭濾得只剩一片無溫無力的白光。風刮過枯枝,發出尖銳的唿哨,行人將頭頸深深縮進衣領里,步履匆匆,街道便顯得格外清寂。
就在這萬物瑟縮、呵氣成霜的時節,心里的那點念想,卻不由自主地、暖融融地,飄向一只銅火鍋……
那火鍋必得是銅的才好。紫銅的材質,沉甸甸地端坐在桌子中央,像一座穩重的小小鼎彝。日子久了,胴體被煙火熏燎,被手掌摩挲,泛出一種溫潤的、幽暗的古銅色,唯有邊緣處,還隱約透出些原本的紫紅光澤,仿佛歲月包漿下猶存的血氣。
它的造型是極經典的“共和鍋”,中間聳起一支煙囪似的炭筒,周遭一圈滾湯的“護城河”。那炭筒里,埋著紅彤彤的炭火,雖看不見明焰,卻有一種無聲的、持久的熱力,透過銅壁彌漫開來,將桌面一方小天地,烘得如同春日的午后。
真正的序幕,是從那鍋底湯開始沸騰算起的。先前是極有耐心的等待,看著清湯里幾段蔥白、數片生姜、三五顆枸杞,靜靜地沉浮。漸漸地,炭火的力道上來了,鍋心便有了動靜。
先是一兩個極小的氣泡,怯生生地從筒壁探出頭,旋即破了;接著,氣泡們變得大膽而稠密,成群結隊地涌上來,在湯面鋪開一層細密的珍珠;終于,湯汁徹底地歡騰了,咕嘟咕嘟地唱著歌,熱氣蓬蓬地向上蒸涌,將那支銅煙囪也熏得暖手。
此時,水汽氤氳,模糊了四周的燈影與人面,只聽得見那持續不斷的、令人心安神怡的沸響。窗外的寒冷,便在這滿室的白霧與聲響里,被推得遠遠的了。

食材是早已備好的,琳瑯滿目地圍著這尊“銅鼎”。羊后腿肉,被老師傅的刀工片得菲薄如紙,齊整地碼在青花盤里,紅白相間的紋理,像雪地里綻開的梅花。
那肉片是頂嬌嫩的,只需用筷子夾起一片,往那滾湯里一涮,左右各擺動三五下,眼見著鮮紅褪為灰白,便可提上來。此時肉片微微蜷縮,掛滿了清亮的湯汁,趁熱往芝麻醬、韭菜花、腐乳汁調和的醬碗里一蘸,送入口中——那豐腴的油脂香氣,混著醬料的咸鮮與一絲韭菜花的辛沖,瞬間在舌上化開,燙得人吸溜吸氣,卻又滿心暢快,直暖到胃里去。
除了主賓的羊肉,還有許多“配角”在湯里浮沉:嫩黃的娃娃菜,吸飽了肉汁的精華,清甜里帶著醇厚;老豆腐煮得起了蜂窩,咬下去,滾熱的湯汁便溢滿齒頰;還有那晶瑩的粉絲,滑溜溜的,呲溜一聲吸進去,帶著燙,帶著鮮,帶著說不盡的滿足。
大家圍著這口鍋,手臂交錯,笑語喧嘩。話題是散漫的,從天氣說到舊事,從街聞聊到家常。銅鍋的炭火始終溫存地燃著,湯少了,便添上些開水;肉盡了,便再續上一盤。時間在這里仿佛被那騰騰的熱氣凝滯了,拉長了,只剩下此刻的暖意與飽足。

待到酒足飯飽,額上沁出細汗,身子骨也徹底地舒展開來。窗上已凝了一層厚厚的白霧,用手指劃開一道,瞥見外頭墨藍的夜色里,或許已無聲地飄起了細雪。炭火將熄未熄,鍋里殘湯仍微微地冒著余泡,發出細碎的、疲倦的聲響。空氣里飽和著羊肉與香料混合的、復雜而溫暖的余韻,久久不散。
這時節,便覺得那只沉默的銅火鍋,不僅僅是一件炊具了。它是冬日里的一座微型熔爐,以炭火為心,以銅壁為圍,熔化了羊肉的肥美,熔化了白菜的清甜,也熔化了圍坐之人的生疏與寒氣……它將天地間的蕭索,都關在了門外,只在這一室之內,經營出一個味覺上、觸覺上、人情上的“小陽春”。
那鍋身上幽暗的銅光里,仿佛也沉淀著無數個這樣的冬夜,無數團聚的歡聲,以及那被炭火與溫情久久煨著的、永不會冷卻的人間煙火。
屋外雪落無聲,而屋內,那只銅火鍋子靜默地坐著,肚膛里猶存著一點溫熱的灰燼,像一顆睡著了的、溫暖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