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夢
生活在不斷地暗示，通過夢，也通過夢中的事物
如夏日午后樹陰里漏下的點點陽光
帶給我忘卻的疼痛
新年的鐘聲
新年鐘聲響起，飄蕩在每一處田野
每座村莊，每一條河流上
嗨新年，請把舊年的憂傷丟進河里
讓它們乘著落葉去往遠方
讓我們共同祝愿世界所有
戰壕里那些懷抱槍支、和衣而睡的
年輕士兵在此刻夢見母親
而忘掉自己的祖國。祝愿
此刻仍在途中奔波的人重返光明而
永別黑暗。祝愿窮困中的
書生仍不失青云之志，商賈權貴
重新找回他們的濟世之心
祝愿疾病從此遠離人世，在故鄉的
山野煙消云散。祝愿此刻的
鐘聲繞過仍在熟睡中的少年
而陪伴一直在廚房忙碌的
父親母親。——祝愿明天的太陽
照常升起，溫暖地照耀著從陰霾和黑暗中
走出來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人
典當
一個人窮途末路，把
貴重物品換成銀兩，買米買面
以維持他貧困的生活
這是我所知道的典當
后來在書上看到朱安女士在北平
典當先生的書籍信件
被一群知識分子奚落
朱安柔弱不安地問道
你們是否知道我也是先生的遺物
我才發現可以典當的
除物品外，還有身份
名譽，及地位。甚至
它們之間也可以互相典當，就像
剛烈、俠義典當熱血
奸佞、妄作典當良心
莊周、陶淵明把肉身
典當給自然，孔子把思想
典當給朝廷。——我
發現，無論是權貴、商賈、還是
平民、讀書人，他們
都在各自的時代典來當去
只有少數人，他們從
不向命運質押任何東西，而甘做
那個時代的孤魂野鬼
海洋之心
我喜歡詹姆斯·卡梅隆先生的一句話
——想象創造了現實
我喜歡他的泰坦尼克勝過他的阿凡達
——最好想象是超越
而不是虛構仿真的生活場景——
那些年我穿行在城市
卑微地和他共享過坦泰尼克號的愛情
也幻想有沖破世俗的
愛來到身邊，但愛情總是
在別處及充溢著悲情的文字和影像中
這世界哪有什么海洋之心
有的只是永遠寂沉海底的礁石
那些年，如果把生活
比作海洋，我們發現茫茫大海上到處
是背著沉重肉身的座頭鯨
它們搖著尾巴在海面出沒
看起來有著龐大的自由，其實是艱難的
呼吸把它們從黑暗的水底逼出
退堂鼓
早些年的校園內
有人愛彈奏吉他，有人愛吹笛簫
也有人愛拉二胡、小提琴
他們成立各種協會
有時候我也會被邀請過去
聽他們吹拉彈唱
那時我留長發，正偷偷摸摸寫詩
他們問我會什么樂器
我說唯一會的是打退堂鼓
他們都哄堂大笑
他們不知道我是真的會打退堂鼓
當我在低沉威武聲里
看不到公堂公平公正
我會敲響退堂鼓
當我在枯燥、庸碌的日常生活中
跟不上眾人節奏
我也會悄悄打起退堂鼓
我生性膽小、怯懦，除了退堂鼓
從沒有為金錢、權力
以及一切惡臭事物的登堂入室
敲響過鼓點，我的退堂鼓
沒有鼓，也沒有鼓棰
我只在心里和紙上敲
如一個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的失敗者
用手使勁捶打自己的胸膛
鏡像
一面鏡子失手掉落地上
砰的一聲，燈光也似乎晃動了一下
彎下腰收拾滿地的碎片
地上竟然出現無數個我
大我、小我，正面的我、側面的我
幾乎每一塊碎片中都有
從沒有同時看到這么多自己
有一剎那我甚至分不清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我
想起無數艱難的時刻我們分身乏術
是不是因我們在生活中
從來沒有多角度審視過自己
我想背后的碎片也在映現背面的我
但要通過多少不同折射
我們才能和這世界互為鏡像
才能看清楚背后的自己
如果我把這些碎片重新拼接
在一起，鏡中會不會重現一個完整的我
那些裂痕再不將我切割和分離
想起那年父親帶他去玉門關
春天來到，日子越來越長
七點鐘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暗下來
少年想起那年父親帶他去
甘肅玉門關，晚上十點半
太陽還掛在天空，他看見茫茫戈壁
在陽光蒸騰起來的水汽中
如波光粼粼的大海，不理解為什么
人們要說它春風不度，并
將它描成一個荒涼的世界
父親說日子的短長是生命
與生活周而復始較量的結果，唯人
要永遠被它所驅趕、鞭笞
那年少年十二歲，他不知
父親生命只剩九十余天，他問父親
人生怎樣才能算得上完美
父親告訴他，萬物都有它
剛剛好的一生，只要短到可以接受
長到可以忍受。至此他才
明白，為什么時間恒在，卻總有人
將它剪成一截截、一段段
雀舌
?
——在九井峰茶園
鳥雀的舌頭
血液中的弱堿性，如果茶葉能開口
我們會不會聽見一座茶園
在朝陽中萬鳥嚶鳴
掐尖的藝術
對人性深刻的模仿
少女羊脂玉的手，初生的嫩芽
和青春緊挨著的——
如果我說這其實是個人癖好
對神圣之物的褻瀆
早春晨露未干的茶園里，我
看見青翠欲滴的芽尖如黃鸝的綠舌頭
正透出一個男人陰暗的想象
清明
陽光從樹杈間照過來，像一根根細針
空氣中看不到一顆懸浮顆粒
唯母親墳前的一縷青煙
仍在不斷地向著我們離開的方向
輕輕揮動著手臂，唯昨夜雨水洗碧的群山
為我們推開一扇又一扇明亮的窗
冷杉
一棵冷杉，頂上已經死去
爬滿苔蘚的軀干上
一塊松木牌顯示它的樹齡
已經有八百四十年
八百四十年，無論
是在黃龍山植物志中看到的幽暗部分
還是植物志中無法
還原的部分，我們都無法
想象它的成長到底
經歷了什么。也許是因為
孤獨，又或是因為
無法逃離的、腳下的牢籠
它終于活到能看見
自己的死亡，我想
死亡也是它很久來的一個夢想
就像現在它把生命
一節節還回去，因為生前
不曾依傍過偉大的
人物或事件，它的死亡看上去是如此
心灰意冷，又是如此鎮定從容
鮮花與牛糞
?
綠有層次地向遠方鋪陳
狼毒花點綴其中，像毛毯上的暗花
渾身長滿毒素的狼毒花
開得美艷而無辜
像是造物對孤寂的補償
只有在這里，你才能看到人世間有
多少鮮花和牛糞相伴生
花草的沁香并不比
一塊牛糞的臭更加新鮮
一個詩人也不后悔在這里寫下人生的
第一首令他沮喪的失敗之詩
（刊于《三峽文學》2025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劍男，原名盧雄飛，湖北通城人，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上個世紀8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在《詩刊》《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作家》等發表有詩歌、小說、散文和評論。有詩歌入選各種選集和譯介到國外。曾獲丁玲文學獎、湖北文學獎、《芳草》漢語文學獎女評委獎、漢語詩歌雙年十佳、《長江文藝》雙年文學獎、中國詩歌網年度十佳詩集、《新詩選》年度優秀詩歌等，著有詩集《劍男詩選》《星空和青瓦》等5部。現居武漢。
來源：三峽文學
編輯：詹宇涵
審核：盧志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