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前夜,我在父親的書房里整理最后的舊物。角落堆著的,是父親教書三十年間積下的書山。空氣里浮動著陳年紙張特有的氣味,有些嗆人,卻又奇異地令人心安。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故紙的灰塵淹沒時,一個靛藍色的硬殼角,從幾本同樣老舊的教案底下,執拗地探了出來。
那是一本《現代漢語詞典》,1978年的版本。我把它抽出來,封皮是那種老式的、近乎粗糲的深藍布面,邊角早已被磨得泛白、起毛,露出底下紙板的原色。它沉重得不像一本字典,倒像一塊結實的磚。我用手指拂去封面浮塵,三個燙金的字便露了出來,顏色已經黯淡了,可筆畫依舊挺括。翻開,撲面是紙張久不見天日的、微酸的舊氣。扉頁右下,是父親當年用藍黑墨水寫下的名字,還有購書的日期:“一九七九·三”。那字跡是極工整的、屬于一個剛站上講臺的年輕人的瘦長楷體,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仿佛落筆重了,便會驚擾書頁里沉睡的精靈。
我正欲合上,忽然,書頁的縫隙間,漏出了一線極不尋常的、鮮活的明黃。我詫異地捻住那頁,輕輕掀開——竟是一枚銀杏葉的書簽,夾在“H”部的某一頁。葉子是扇形,完整得驚人,葉脈如精密的溪流,雖已干透,卻依然挺括,保持著墜落枝頭時最完美的弧度。而那一抹明黃,歷經二十余年,竟未褪成黯淡的赭石,依舊明亮、溫潤,像一小片凝固的、二十年前的秋陽。
它夾住的那一頁,是“菡萏”的詞條。用極小的字印著:“荷花的別稱。《詩經·陳風·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我不由得一怔,耳畔仿佛瞬間被什么清越的聲響滌蕩而過。這絕非偶然。父親的名字里,有一個“荷”字。我曾無數次笑話過這名字的“土氣”,父親總只是溫和地笑笑,從不辯解。如今,這一枚金葉,像一把小巧而精準的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一扇我從未知曉的、通往父親內心的門。
我忽然想起很多事來。想起童年時,父親的書桌總是臨窗,這本厚重的字典永遠占據著右手最方便的位置。多少個夜晚,我迷迷糊糊醒來,總看見一燈如豆的光暈,籠著他伏案的背影,和他手邊翻開的、攤著的字典。那時只覺無趣,此刻想來,那沙沙的翻頁聲,大約便是他思想的河流在暗夜里流淌的聲音。這字典于他,或許不單是解惑的工具,更是一處可供精神休憩與漫游的曠野。那枚偶然發現的銀杏葉,大概是他某次從校園的老銀杏樹下經過時,彎腰拾起的一份秋日的饋贈。他帶著一種近乎詩意的鄭重,將它夾進了與自己生命隱隱相關的這一頁。那一刻,他不是誰的老師,不是誰的父親,他只是他自己,一個內心柔軟、對美與漢字之關聯有著隱秘沉醉的讀書人。
晚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新居工地傳來的、陌生塵土的氣息。我捧著這本字典,感到一種奇異的聯結——我正站在一個時間的隘口,身后,是父親用半生時光與無數墨字砌成的、正在被拆解和打包的舊世界;面前,是未曾命名、空蕩待填的新篇章。而此刻,這本字典在我手中,重若千鈞。它不再是簡單的舊物,而是一枚琥珀,將父親生命里某個秋日的、金子般脆響的瞬間,連同他未曾言說的情致與孤詣,完好地封存其中,遞到了我的手上。
我終于合上了字典。那抹明黃,連同那個被喚作“菡萏”的古意盎然的別名,一起被輕輕關攏。我將它鄭重地放在了我自己準備帶往新家的書箱的最上層。我知道,我帶走的不只是一本書。我帶走的,是一小片被時間赦免的、永不褪色的秋光;是一方可以隨身攜帶的、父親精神的原鄉;更是一枚沉甸甸的、需要我用未來的日子去慢慢破譯與承繼的密碼。
窗外,夜色已如硯中新磨的濃墨。而我的行囊里,自此有了一盞不會熄滅的、1979年的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