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恪劼
來源:散文作家(微信公眾號)

有時候,忽然就打開那部相冊,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再一張一張地倒過來。心,好像在那塊土地的天空上俯瞰著,又好像棲落在那塊土地的任意一棵樹木或一片草莽中。
不足十張的照片。都是關于那塊土地的,包括土地上會走和不會走的生靈。
其時在夏,離開家鄉十年。七八月的丘陵最是蔥郁。落葉木正值一歲的好光景,又是荒僻之地,成材與否無需慮及,只管日日地吸納陽光水土之供養,出落各自的茁壯與繁茂。耕地金貴,平整些的地方,只要夠耕牛轉身,都脫掉那些天賜的裝飾,裸露著土地自身的肌膚。
遠處,還是林木與耕地;更遠處,蒼山與云天。
實際上,這是我家鄉的一塊地、一道嶺、一條路。
曾經。
曾經的意思是一切都似曾相識又不敢相認。
看了那么多遍,依然只能認出其中僅剩的如初。
首先是照片左角那一片柏樹林。沒錯,是它們。它們比我更早地來到這個世界、更早地占有這塊土地。幾十年了,當年風中翩翩的少年,如今已經一肩風霜了。它們竟然幾乎依然如故,更令人詫異的是,既不曾枯萎、凋落、被伐,也不曾茁壯、碩大、高邁。就那么青不青黃不黃地立在那里。這應該可以看做一種奇跡,一種吊詭,一種象征了吧。它們比我更早地來到這個世界并比我更早地占有那塊土地。而且,只要沒有哪個忽然生出鬼主意的人要毀掉它們,它們是可以百年、千年的繼續居于此立于斯的。柏樹,是土地上長壽的物種之一。幾十年啊,風霜雨雪晨昏日月,它們一遍遍觀之、聽之、受之、任之,來來去去的風中,郊寒島瘦地立著,玉樹臨風地站著,是想證明貧瘠但熟稔的土地最值得忠守呢,還是要羞辱那些陸續離開家鄉的遠行人?
怎么看,那些柏樹都有著堅守的傲然、靜觀的悲憫和默記所有的神情。
出走卻不可逆轉。
然后是右下側懸崖上的槐林。說林已經有些名不副實了,當年蔥郁的林海何時換做了細瘦的枝條。最后一次回到那塊土地時,觸目皆意外。方圓七八里地,曾經幾千畝的林海不見了。山禿,河干。東倒西歪的廢棄房舍,偶爾竄過小徑的土狗,不知道那個角落里傳來一兩聲的咩咩羊叫,雜草叢生荊棘密布的廢墟。那份凋敝、衰敗、蛻化,讓人不禁心生驚憟。行行重行行,我在每一條熟悉和陌生的路徑、田地、阡陌中行走,任憑莫名的熱辣在胸腔左旋右突。直到汗水從臉龐流下,我知道,我可以讓這塊土地不容易看清我到底流淚了還是沒有。
在西坡、在東河畔,看見兩座新添的墳墓。無人可問。憑記憶,我大致猜出那屬于誰家的墳塋。村中已經只剩下幾家老弱,這么說逝者還是從四方趕回,以此地為歸宿,視故土為永久之家了。
唯一的安慰。盡管不成樣子,也不算名堂。
還有僅剩輪廓的幾道坡嶺中的溝豁了。
那里曾經是一條橫貫全縣、費時三年、動用十萬民工修出的干渠。彼時尚年少,修渠之時,也多次參加勞動。待渠成水來,也曾深夜澆地、酷暑沐浴。一直看天收的父輩們,莊稼亟待灌漿而偏遇赤日炎炎,看著活水入田,扶鋤而笑的往事,一一浮現。眼前,只是一些新載和野生的雜木;溝渠中,淤土深厚,雜草葳蕤;當年那湛湛渠水化為傳說恐怕為時已久。共和國幾十年忙于與人斗,不耽擱與地斗,植樹造林、毀林造田、退耕還林,幾番折騰之后,就有了這些林不林、田不田的丑陋之象。窮山惡水,窮山,本亦慘絕,如今連惡水也不得見。誰人之罪?
在平原定居這么多年后,曾經出入農家的我,雖亦艷羨此地的富庶,但更遺憾著其一覽無余、千篇一律的司空見慣。山水養本性,自幼就徜徉奔走于溝豁坡嶺之間,實在更接受那種嵯峨參差的移步換景。何況,即使勞作和饑餓交相煎迫,新鮮和變換依然給予了無盡的歡愉。那溪水中的戲耍、叢林間的奔逐、四時野味的偶得、風霜雨雪的賜予和激發,讓流逝的日子既刻入骨髓,也融入永生于記憶的土地形貌之中。世易時移,乾坤的滄海桑田未曾親見,眼前的坡嶺溝豁卻真的正在失去既有的棱角和眉目。那崚嶒之勢,漸漸化為圓融的模糊和疲沓的疏懶,好像,土地的元氣也在人不再疼愛后,慢慢消散。
更遠處,是我眺望無數次也登臨過幾次的群山。
山勢未改。
那是遙遠的固化、亙古的造型。
八百里伏牛山是這塊盆地的依仗,也是這塊土地最淵源的見證。
僅僅一小塊土地,幾里的方圓,隱沒于塵世中,太小太小。雖然極小,當山清水秀還隸屬于它的時候,凡俗便可以在這里棲止從容。以農立國幾千年,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可以化到何種程度?可以徹底化掉我們的其來有自的習性、氣味、腸胃和起居嗎?哲人老子要人無為,我們今天是偏偏要以各種方式讓根子深植于傳統的農人被動地作為,直到他們自己拋下家園,趕往造夢者所說的光明世界。身后,一地荒蕪。
想起曾經走到過的澳洲、美洲和東土日本,那里的農村、農業和農民依然自洽于祖先耕過種過活過的土地上,土地是他們真正的不動產。現代化固然深度地進入了以農為根的土地上,但傳統留住、自然留住、生活和習俗留住,農人們甚至可以傲視熙攘于街市喧囂的城里人,以他們的炊煙裊裊雞鴨悠悠四季花香稻禾飄香,以他們的不疾不徐依山傍水,以他們的熟稔每一處草木聽懂每一陣鳥鳴。又想起現在棲身城市郊區正在如火如荼開展的村莊拆遷。鼓吹者儼然拿藍圖當支票,在勢如狂飆的強勢村莊改造推進中,奢望一個有著幾千年農業傳統的鄉村社會,脫胎換骨,在一下子和固有、既有乃至曾經的所有生生割斷后,煥然出新。眼淚、嘆息、疼痛和茫然,跌落在無數廢墟中,再無人撿拾和辨認。
沒有人,照片中。
當我轉遍了整個村莊之后,終于在一家的牌桌上看到了幾個人。老人兩個,半大的孩子兩個。一桌牌局都勉強啊。老人拉起家常時,一再說起的就是人和家,越來越少的人,出去了不再回來的人,死掉了絕戶的家,搬走了空著的家。老人說到激動處,舉起右手的三個手指,顫顫地搖著,兩眼空茫。我不明白,問。老人吐出一句,就三戶啦。聲音嘶啞,聞之錐心。這個錯落于丘陵坡谷之中的有著幾十戶人家的村莊,這些祖祖輩輩廝守在一塊土地上刨食共生的鄉親,已經星散了。從老人院子走出來,我又在村莊各處轉了一遍。物是人非,物也不是人更非??粘鰜淼拇遄訜o助地留給空,荒出來的土地無奈地任其荒。站在村莊朝外的路口,我久久張望,竟無一人來去。腦中閃過眾多曾經熟稔的面孔。他們在哪里?生活從此在別處。別處有多遠?故鄉之外,睡眠會不會和我一樣總是有著夢回的淚水,三餐會不會和我一樣總是泛起追不回的滋味?
想起很久的一句歌詞,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我,也只是懷抱一塊無名的故土,在人海茫茫的塵世獨自黯然而已。世界在巨變中啊。離鄉人蠢蠢欲動,入城者絡繹不絕。故鄉和故土,留在那里,留在記憶中,虛詞徒生。
作者簡介
范恪劼,河南南陽人。鄭州某高校教授。有詩歌散文文學評論見諸于報刊及選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