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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運河的水汽最先漫過我的記憶。
我是七零年生人。那時的里運河畔大閘口,對我們這代人而言,是一片豐饒又遙遠的“彼岸”。家家戶戶的餐桌上,大抵是稀飯、咸菜、蘿卜干。一碗用錢買的面,是奢侈的。正因奢侈,每一次品嘗,都成了童年日歷上被反復描紅的日子,成了刻進骨子里的“人家滋味”。
父親發工資的第二天,偶爾會豁達地一揮手:“走,帶你‘改善’去。”這“改善”二字,是只屬于我們父子間的隆重儀式。目的地,常是藏在巷子深處的玉壺春飯店。鋪面不大,可是老字號,有好幾位淮揚菜大廚,油膩的木桌凳依然擋不住老食客,門口永遠熱氣蒸騰。陳師傅那時還年輕,圍著白圍裙,在敞開的案板前“噠噠”地搟著面。父親說,這叫“透明廚房”,童叟無欺。

“面要手工搟,湯要現熬,澆頭要新鮮,這樣食客才吃得安心。”陳師傅的話,和搟面杖的節奏一樣實在。我們總是點肉絲面。湯頭澄黃,是老母雞徹夜熬出的魂;肉絲是精貴的“二刀肉”,切得透光,在熱鍋里一“窩”,蜷縮成柔嫩的云絮狀,鋪在細細的手搟面上。父親總會把他碗里的肉絲,撥一大半到我碗里,說:“你長身體,多吃。”我埋頭猛吃,面是筋道的,湯是滾燙鮮醇的,肉絲幾乎是滑進喉嚨的。那不僅僅是飽腹,那是一種被富足感包裹的、近乎暈眩的幸福。一碗面的工夫,沉默的父親似乎也變得柔和,氤氳熱氣后面,他的笑容很模糊,卻很暖。那碗面,是我清貧童年里,關于“父愛”最具體、最滾燙的注腳。

再大一些,自己好不容易能攥著的幾毛錢零花時候,心心念念的,是五味居陽春面的“新意”。張業國師傅在清湯、蒜葉、豬油的老三樣里,添了金黃的蛋皮絲和提鮮的蝦皮。這在當時是了不起的創舉。“老味道也要有新意,就像人生,既要守得住根,也要走得出新路。”這話,是一個少年對廣闊未來最初的、朦朧的憧憬。我們幾個同學,湊錢分食一碗,用勺子小心地撈著蛋皮和蝦皮,像在分享什么珍饈。面湯喝得一滴不剩,肚里仍覺空落,但心里卻被一種“嘗過新鮮”的快樂填得滿滿當當。那家店,永遠坐著些老人,一壺茶,一碗面,能從清晨說到日暮。那里不是“網紅店”,是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眼中,一個安穩、緩慢、充滿故事的“心安處”。我們擠在角落,聽著陌生的往事,仿佛也提前嘗到了人生的厚度。

后來,離家,求學,工作。大閘口在推土機的轟鳴與時代的浪潮中,漸漸改了模樣。青石板變成了柏油路,許多老招牌消失在霓虹里。我們這一代人,被生活推著,踉蹌地奔入了中年,嘗過了天南地北的滋味。可胃里,總有一個角落是空的,等著被故鄉特定的溫暖填滿。
直到有一次回鄉,朋友拉我去新淮大酒店。“帶你吃碗老味道。”他說。我詫異,酒店里何來老味道?直到那碗腰花面端上來。腰花開著細密的麥穗花,醬色油亮,火候精準,脆嫩無膻。一口下去,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這手藝,是老師傅呂崇高的魂!手工搟的面條依然筋道,承載著現炒澆頭的鍋氣。它不是高級料理,它是漂泊半生后,突然撞見的、原汁原味的“家的味道”。我吃得有些狼狽,像個孩子。

再去禾口杠子面館,沈西明師傅的“二次烹調”,讓回鍋肉片卷成標準的“燈盞窩”,咸香微辣,油脂被煸炒得恰到好處,香得人直咂嘴。埋頭吃面時,我忽然懂了宋人張耒“筐實黃金重,螯肥白玉香”那份對故鄉風物的驕傲,也明白了楊萬里“淮白須將淮水煮”里那固執的、近乎哲學的鄉愁——有些滋味,必須與那片土地的水土、光陰、人情一同醞釀,才得圓滿。這些面,便是我們這代淮陰游子,鄉愁的具象,是時光沉淀下來,最結實的錨。
我們這代人,童年浸泡在物質的匱乏里。也正因如此,大閘口那些尋常的早餐鋪、面館,于我們而言,并非日常,而是節日。我們不曾擁有很多,所以每一份擁有,都被記憶反復擦拭,熠熠生輝。我們吃不起整桌的宴席,但一碗師傅用心搟制、父親省下肉絲的面,其蘊含的溫情與曼妙,遠勝珍饈。

如今,坐在窗明幾凈的店里,吃著技藝依舊精湛的面條,我無比懷念的,卻是那個擠在油膩小桌前、小心翼翼分食的清晨,是熱氣后面父親模糊的笑臉,是口袋里幾分錢攥出的汗,和對一碗面朝圣般的期待。那是一個時代特有的“貧困的豐饒”,是清貧歲月,為我們這代人存下的一筆關于“珍惜”的巨款。
時代終究向前,味道或有傳承與革新。但有些東西,永遠留在了七零后的河岸那邊:一個孩子,踮著腳,望著一碗面被端出廚房時,眼里那束純粹的光。那光里,是整個人生最初、最溫柔的底色。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惘然的并非當時,而是深知那碗面的香,那晨光的暖,那遞過來的疼愛,此生此世,永無法再以同樣的心境,完整地領受一次了。我們帶著它的余溫,走向更廣闊、也更寒冷的人間。這,或許就是一代人,共同的、溫暖的悵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