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里程碑
一
1990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悶熱。空氣里彌漫著煤煙和機油混合的味道。我站在講臺上,不厭其煩的給學生講解“主謂賓定狀補”語法知識,胳膊袖上沾滿了粉筆灰,偶而擦一下汗,臉上也給染白了。這是我待了十年的地方——洛陽機車廠子弟中學。
下課鈴一響,操場上頓時喧鬧起來,孩子們的笑聲、追逐聲,像一串串碎銀撒在熱浪里。我站在教室門口,手里還捏著半截粉筆,指腹被磨得有些粗糙。十年了,從青澀的師范生到鬢角微白的“老教師”,我習慣了這樣的節奏:清晨的朗朗讀書聲,午后昏昏欲睡的課堂,夜晚燈下批改不完的作業本。
就在那個下午,校長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小段,恭喜你啊,廠黨委那邊來電話,想調你去機關做文秘工作。”校長滿是笑容,語氣中卻透著一絲鄭重。
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校長,您說什么?我?去機關?”
“是的,”校長點點頭,“廠里很多人都知道你寫的一手好字,文字功底深厚,領導看中了你呀!你好好考慮一下,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也給咱學校爭了光。”
機會?我心里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從學校到機關,從站在講臺上的老師,到伏案寫材料的科室干事,這跨度,不只是工作崗位和工作內容的變化,更像是人生方向的一次急轉彎。
回家的路上,我的腦子亂的像一團麻。當老師雖然既累又操心,但我很喜歡,心里樂意干,看著我的學生一個個考上了重點高中,辦公桌里一摞摞“先進教師”、“優秀黨員”榮譽證書,見證著我十年的艱辛和付出,真要離開熟悉的三尺講臺,內心里很是不舍,可想想至今還在農村的妻子和快要入托的兒子,什么時候才能辦理農轉非,結束“一頭沉”的生活,連續幾年的“排隊”“等待”,心里真沒底兒。
最終,我同意調進廠里,走上了新崗位,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
二
報到那天,我特意換上了一件還算體面的的確良襯衫,把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走進廠黨委機關的辦公樓,一股和學校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沒有粉筆灰,沒有孩子的喧鬧,取而代之的是樓道里匆匆的腳步聲,辦公室里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還有空氣中隱約飄散的墨水香和煙味。
我的新崗位在廠紀委辦公室,職務是“干事”,主要負責起草文件、撰寫講話稿、編寫紀檢信息、整理會議紀要,說白了,就是領導的“筆桿子”。
剛開始的日子,我幾乎是手足無措。學校里的教案、教學總結,和機關里的公文、報告,完全是兩套語言體系。那些諸如“進一步加強”“認真貫徹落實”“務必高度重視”的表述,對我來說既陌生又拗口。我常常為了一個標題、一句話,反復琢磨半天。
第一次給紀委書記寫講話稿,我熬了兩個通宵,查閱了一大堆資料,字斟句酌,先用鉛筆寫一遍,再拿鋼筆抄一遍,生怕出一點差錯。稿子交上去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下午,辦公室主任把稿子拿了回來,上面密密麻麻地畫著紅圈,寫著修改意見。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小段,別急,”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基礎不錯,就是還不太熟悉機關的文風。慢慢適應,會好的。”
那一刻,我既羞愧又不服氣。羞愧的是自己的不足,不服氣的是,我不信自己學不會。
從那以后,我幾乎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辦公室里的舊報紙、文件匯編,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領導的講話,我反復揣摩其中的邏輯和措辭;機關里的老同志寫的材料,我借來仔細研究,甚至會逐段拆解,分析結構和表達方式。為了寫好一篇報導,或者一句措辭,我好幾次騎車差點兒撞到樹上,還有幾回人到了家門口,才忽然發現蒸的米飯忘在了廠里的蒸廂里。
慢慢地,我開始找到感覺。起草的文件越來越少被打回重寫,時間不長,我的一篇案例分析居然被鐵道部鐵路機關報采用,越來越多的信息和文章見諸報端。

我的表現得到了領導的認可與賞識,紀委書記專門提議讓我給全體機關干部講授文件起草中語言文字的規范問題,宣傳部門聘請我為全廠基層宣傳員講授宣傳報道稿件的撰寫知識。還連續幾年被上級紀委借調到總部,負責大型會議的籌備和文字起草工作。
三
在機關工作,除了文字功夫,還要學會處理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辦公室就像一個小小的社會縮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背景、脾氣和心思。
我來自子弟學校,老家在農村,在廠里沒有什么“關系”,不懂那些拐彎抹角的門道,而且干的又是容易得罪人的紀檢工作。記得當年社會上曾流傳這樣的一個”段子”:“不描眉,不畫眼,滿臉責任感,不是老師就是紀檢”,感覺就像專門針對我這樣的人而編的。而我能做的,只有踏踏實實地干活。別人不愿接的苦差事,我接;加班到深夜的材料,我來寫;領導臨時交辦的任務,我從不推諉。那幾年,廠里的效益時好時壞,改革的浪潮一波接一波。下崗、分流、競聘上崗,這些詞匯頻繁出現在文件和會議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不同程度的焦慮。而我,作為一名普通的科室干部,能做的,就是把每一份材料寫好,把每一次會議記錄清楚,把領導交辦的每一件小事做好。
有人勸我:“你這么干,沒用。現在提拔,看的是關系,不是你寫了多少材料。”
我笑了笑,沒說話。我不是不知道現實的殘酷,只是,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可以沒有背景,但不能沒有本事;可以一輩子得不到提拔,但不能放棄努力。
四
日子在一篇篇材料、一次次會議中悄然流逝。轉眼,我在工廠紀檢機關已經干了七年,由三十多歲干到了四十多。身邊的同事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一茬接著一茬換,有人高升,有人調離,有人下海經商,有人提前退休。只有我,還在原來的科室,做著類似的工作。職位沒變,頭銜沒變,唯一變化的,是鬢角的白發越來越多,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同事們對我的稱呼也由最初的“小段”慢慢變成了“老段”。

有時候,夜深人靜,我也會問自己:這七年,值不值?如果當初沒有離開學校,現在也許已經是教研組長或者是教導主任了吧?可轉念一想,這七年,我也并非一無所獲。我見證了工廠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艱難過程,參與了許多重要文件的起草,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變遷。我的文字,出現在黨委的工作報告里,出現在全廠職工大會的講話稿中,甚至出現在省市的簡報上。更重要的是,我學會了在復雜的環境中保持清醒,在浮躁的氛圍中守住內心的平靜。我懂得了什么是責任,什么叫擔當,也懂得了如何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保護好自己。
當然,說心里沒有一點失落,那是自欺欺人。每當看到比我晚來的同事被提拔,心里也會隱隱作痛。但我從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把那份失落,化作繼續前行的動力。
轉機出現在一個看似平常的上午。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提前到了辦公室,拖完樓道的地,給領導的辦公室打掃衛生,然后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剛坐下沒多久,黨委組織部長就推門走了進來: “老段,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
我心里一緊,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誤。走進部長辦公室,部長緩緩開口:“老段,你來機關七年了吧?”“是的,七年多了。”我忐忑著點點頭。
“這七年,你的工作和表現,我們都看在眼里。”部長頓了頓,“踏實、認真、負責,文字水平高,組織協調能力也不錯,機關里,像你這樣的老同志不多了。經黨委研究決定,擬任命你為紀委辦公室副主任,等程序走完,就正式下文。”
那一刻,我既驚詫又激動,所有的委屈、不甘、隱忍,都化作一股熱流,在胸腔里翻涌。七年的堅持,七年的默默付出,終于有了回響!
走出部長辦公室,陽光透過樓道的窗戶灑進來,照在地上,也照在我的心上。我忽然覺得,這七年的每一個加班的夜晚,每一次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每一次不被理解的堅持,都有了意義。
后來我常常用自己的經歷,去勉勵那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同事:不要急著抱怨,不要總想著走捷徑。你今天所做的每一件小事,都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以某種方式回饋給你。
回望自己的人生,1990年,從子弟學校調入工廠黨委機關,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它改變了我的職業軌跡,也重塑了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如果說,站在講臺上的十年,讓我學會了如何教書育人,那么,在機關的這些年,則讓我學會了如何在社會的浪潮中站穩腳跟,如何在平凡的崗位上,書寫不平凡的人生。
人生就像一條漫長的路,每一個轉折點,都是一個里程碑。它見證著我們的成長,也記錄著我們的堅持。而我始終相信,只要心中有方向,腳下有力量,哪怕走得慢一些,也終將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
段俊光
2025.1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