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九年春,東京汴梁的宰相府后園,曹彬站在一株枯死的棠梨樹下,指尖撫過皸裂的樹皮。
昨夜風疾,滿地落花如雪。他彎腰拾起一朵尚存余香的白花,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同樣一個春天,在真定府老家,父親曹蕓也是這樣站在棠梨樹下,對他說:
“兒啊,武將之道,不在殺人,在止殺。”

那時他十六歲,剛補官成德軍牙將,正摩拳擦掌想上陣殺敵,聽到這話頗不以為然。如今六十六歲,檢校太師、侍中、武寧軍節(jié)度使,爵封魯國公,歷經(jīng)三朝,卻越來越懂得這話的分量。
“太師,宮中來人傳話,陛下召見。”老仆輕聲稟報。
曹彬松開手,花瓣飄落。他整了整紫色朝服——這是樞密使的服色,大宋武臣的極致,可他穿著總覺得沉重。
皇宮垂拱殿,太宗趙光義正在看地圖。這位皇帝登基已三年,鬢邊也見了白發(fā),眼神卻比兄長太祖更銳利。
“曹卿來了。”太宗沒有抬頭,“看看這個。”
曹彬趨前,地圖上標著“太原”二字,周圍密密麻麻插著小紅旗。
“劉繼元還在負隅頑抗。”太宗的手指敲在太原城上,“北漢不滅,幽云十六州難復。朕欲親征,你以為如何?”
殿內(nèi)炭火正旺,曹彬卻感到一絲寒意。兩年前太祖駕崩前,也曾這樣指著地圖問:“曹彬,你說這天下何時能真的一統(tǒng)?”
他當時回答:“待陛下圣心獨斷。”
太祖大笑:“你呀,總是這么謹慎。”笑完又嘆,“不過謹慎好,武將該謹慎。朕若有不測,你要輔佐新君。”
如今新君果然要北伐了。
“陛下,”曹彬斟酌詞句,“北漢倚仗契丹,太原城堅。若戰(zhàn),需備足糧草,速戰(zhàn)速決。一旦遷延,恐契丹來援。”
“朕知道。”太宗抬頭看他,“所以朕要你為東路都部署,潘美為西路,三路并進,會師太原。”
曹彬跪接詔書時,心中閃過許多畫面:三十年前隨王全斌伐后蜀,目睹成都劫掠慘狀;二十年前隨太祖征北漢,無功而返;七年前作為主帥滅南唐,他嚴令禁止擾民,金陵城秋毫無犯...
那次入金陵,李煜白衣出降。曹彬在城門下馬,扶起這位亡國之君:“江南百姓,從此也是大宋子民。”后來有人彈劾他“待降王過厚”,太祖卻道:“曹彬仁厚,正可安新附民心。”
“曹卿在想什么?”太宗的聲音把他拉回現(xiàn)實。
“臣在想,”曹彬緩緩道,“太原百姓,也是華夏子民。”
太宗凝視他良久,揮手:“去吧。三月初三,兵發(fā)太原。”
出宮時,雪花飄了起來。曹彬想起開寶二年征南唐時,也是這樣的春雪。那時他駐軍采石磯,夜半巡營,見一老卒對著江南方向哭泣。
“想家了?”他問。
老卒慌忙擦淚:“不敢...只是想起家中老母,也是這樣的雪天...”
曹彬拍拍他的肩:“打完這一仗,準你回鄉(xiāng)探親。”后來那老卒戰(zhàn)死了,他親自將撫恤銀兩送到其家鄉(xiāng)。
“太師,”車夫問,“回府嗎?”
“去大相國寺。”
寺內(nèi)古柏蒼蒼,曹彬在佛前上了一炷香。方丈智海是他的舊識,屏退左右后,輕聲道:“太師眉間有憂色。”
“又要打仗了。”
“為將者,難免征戰(zhàn)。”
曹彬看著裊裊青煙:“我這一生,大小百余戰(zhàn),殺人無數(shù)。每夜合眼,都能看見那些面孔——有敵人,也有部下。”
智海合十:“《金剛經(jīng)》云:過去心不可得。太師每戰(zhàn)必先安民,已是莫大功德。”
功德?曹彬苦笑。滅后蜀時,他竭力約束部將,可王全斌還是縱兵劫掠,蜀地尸橫遍野。他上表請罪,太祖說“非卿之過”,但那些哭聲,他至今還能聽見。
三月,大軍北上。
曹彬的東路軍出鎮(zhèn)定,一路勢如破竹。但他嚴令:不得焚毀民居,不得濫殺降卒。有部將抱怨:“太師太過仁慈,將士們流血拼命,總要有些繳獲。”
他厲聲道:“繳獲敵庫可也,掠民者斬!”
軍至太原城下,已是四月。三路大軍合圍,劉繼元閉門死守。曹彬下令圍而不攻,每日只派小隊佯攻,主力挖壕筑壘。
潘美來找他,這位名將滿臉不耐:“曹太師,我軍數(shù)倍于敵,為何不全力攻城?”
“強攻傷亡必重。”曹彬指著城頭,“你看,守軍多是強征的百姓。多圍一日,城內(nèi)糧盡,自然開城。”
“契丹援軍已在路上!”
“所以我已派楊業(yè)扼守石嶺關(guān)。”曹彬平靜道,“潘帥,你我也算三朝老將。你說,為將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潘美哼道:“自然是取勝。”
“取勝之后呢?”曹彬望向太原城,“這些百姓,將來都是大宋子民。”
圍城月余,城內(nèi)果然糧盡。五月初五,劉繼元白衣出降。曹彬受降時特意下馬,親手扶起這位北漢末主:“陛下已歸大宋,當保富貴。”

入城后,他立即張貼安民告示,開倉賑濟。有士兵搶奪民財,他當場斬首三人,全軍肅然。
當晚慶功宴上,諸將暢飲。曹彬卻離席登城,北望幽云之地。副將李繼隆尋來:“太師為何獨在此處?”
“你看那邊,”曹彬指向北方,“燕云十六州,淪陷胡塵已近百年。當年太祖皇帝...”
他忽然停住。想起開寶九年十月那個夜晚,太祖急召他入宮。病榻上的皇帝握著他的手:“曹彬,朕不行了。光義...他會是個好皇帝,你要好好輔佐。”
“陛下何出此言?龍體定能康復。”
太祖搖頭:“朕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收復燕云。你要答應朕,有生之年,若有機會...”
話未說完,劇烈咳嗽。曹彬跪地:“臣誓死不忘!”
如今北漢已平,下一個就是幽州。可太宗會繼續(xù)北伐嗎?契丹不是北漢,耶律休哥、耶律斜軫都是一代名將...
“太師!”傳令兵奔上城樓,“陛下急召!”
行營大帳,太宗滿面紅光:“諸將,北漢已平,朕欲乘勝北伐,直取幽州!曹彬,你仍為東路主帥,率主力出雄州;潘美出雁門,楊業(yè)為先鋒。如何?”
帳中一片沸騰。曹彬卻心頭一沉——將士疲敝,糧草不繼,此時深入契丹腹地...
但他看見太宗眼中熾熱的光,那是與太祖一模一樣的、一統(tǒng)天下的渴望。于是躬身:“臣遵旨。”
北伐開始了,卻從一開始就不順。
曹彬的東路軍在岐溝關(guān)遭遇耶律休哥主力。這位契丹名將用兵如神,利用騎兵優(yōu)勢,不斷襲擾糧道。六月,軍中糧盡。
“太師,退兵吧。”諸將懇求。
曹彬看著地圖,想起出征前太宗的眼神。他知道,這一退,收復燕云的機會可能再也不會有了。但將士不能餓著肚子打仗。
“傳令,退守雄州。”
七月,太宗嚴令再進。曹彬不得已二度北上,卻在涿州城外陷入重圍。耶律休哥抓住宋軍糧草不繼的弱點,圍而不攻。
酷暑難當,軍中開始流行疫病。曹彬巡視營寨,見士兵面有菜色,心中絞痛。他想起真定老家那棵棠梨樹,想起父親的話...
“報——西路潘帥敗退,楊業(yè)將軍殉國!”
消息如晴天霹靂。曹彬閉目良久,緩緩道:“全軍撤退,我斷后。”
撤退成了潰退。耶律休哥騎兵追殺百里,宋軍死傷慘重。曹彬親自殿后,身中三箭,血染白袍。
回到汴梁時,已是八月。曹彬自請治罪,太宗當庭流淚:“此朕之過,非卿之罪。”但終究罷其樞密使,降為右驍衛(wèi)上將軍。
走出朝堂時,曹彬看見潘美——這位老將也因楊業(yè)之死被貶,兩人對視,無言。
“曹兄,”潘美忽然道,“你說得對,取勝之后呢...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曹彬拍拍他的肩,蹣跚離去。
雍熙三年到咸平二年,十七年光陰如流水。
曹彬再未掌兵,掛著一串虛銜,在府中養(yǎng)花種竹。偶爾有年輕將領(lǐng)來請教兵法,他總是說:“先讀《孫子》,再讀《左傳》,最后讀《史記》——為將者,要先知為何而戰(zhàn)。”
咸平二年六月,曹彬病重。
真宗皇帝親臨探視,握著他的手:“老將軍還有什么心愿?”

曹彬氣息微弱:“臣...想回真定...看看老宅的棠梨樹...”
“朕這就安排。”
“不必了。”曹彬微笑,“臣的父親曾說...武將之道,不在殺人,在止殺...臣這一生...殺人太多...止殺太少...”
“老將軍平四國,安天下,功在千秋。”
曹彬搖頭,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過千里江山,看見那些他征戰(zhàn)過的地方:成都、金陵、太原、涿州...
“陛下...幽云之地...”
“朕記得。”真宗含淚,“終有一日,大宋鐵騎會踏平燕山。”
曹彬緩緩閉目。他好像又回到十六歲那年,真定老宅,棠梨花開如雪。父親在樹下教他練槍,母親在廊下縫衣,小妹追著蝴蝶...
“父親,我將來要當大將軍!”
“好啊,但要記住:槍可以殺人,也可以護人。你要當護人的將軍。”
“怎么護?”
“讓天下少些戰(zhàn)火,多些棠梨花開。”
花瓣飄落,落在他花白的鬢邊,很輕,很輕。
三日后,曹彬薨,年六十九。真宗輟朝五日,追封濟陽郡王,謚號“武惠”。
發(fā)喪那日,汴梁百姓自發(fā)沿街相送。有老卒拄拐立于道旁,涕淚縱橫:“曹太師當年在金陵,不準兵卒入民宅,救了我一家性命...”
靈柩歸葬真定。下葬時,人們發(fā)現(xiàn)墓旁不知何時生出一株棠梨樹苗。
很多年后,真定百姓還傳說,每逢春天,那株棠梨樹花開特別繁盛,潔白如雪。有夜行人說,月明之夜,能看見一個老將軍的身影在樹下徘徊,仰望著北方的星空。
而史書工筆,記下了這樣一段話:“彬性仁敬和厚,在朝廷未嘗言人過失。伐二國,秋毫無所取。位兼將相,不以等威自異。遇士夫于途,必引車避之。不名下吏,每白事,必冠而后見。”
那些血與火的故事,終會淡去。但總有人記得,曾經(jīng)有個將軍,在亂世中盡力守著一點仁心,如同風雪中的棠梨花,脆弱,卻潔白。#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