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敏,中國作協會員,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名作欣賞》《中國中篇小說精選》《2001年中篇小說精品集》《中國30年改革精品集》《魯迅文學獎作品集》《新世紀獲獎小說精品大系》《小說月報獲獎作品集》等書刊選載。
女人酒
文|夏天敏
原載|《中國作家》2024年第3期
一
天剛黑,鄭瓊匆匆收拾了一下屋子,碗筷也沒洗,對婆婆說,媽麻煩你洗一下,招呼王勇他們把作業寫了,早點睡覺。婆婆嘆口氣,說又要去喝酒,喝酒傷身體,每回你回來都是又吐又嘔又哭又笑,這樣咋行喲。鄭瓊既興奮又愧疚地說媽,不去不行喲,幾姊妹約好了的,我不去她們會來家里把我拖走的,你是曉得她們的瘋勁的,再說,不喝次酒我會憋瘋掉的,你讓我釋放釋放,媽,拜托你了。蒼老憔悴的婆婆嘆了口氣,說你去吧,記得少喝點,不要弄得跟瘋子似的。
鄭瓊匆匆忙忙地朝村尾的淑芬家走去,走到小賣部那里,她要買點袋裝的土豆片、花生米、魚干、五香瓜子、水果糖等小吃。雖然今晚輪到淑芬做東,吃的菜喝的酒都是她負責,但她還是買了一堆零食,吃不了也留給她的幾個娃娃。小賣部的周大爺說又要喝酒去啦?你們幾個堂客過得瀟灑呀,輪流做東,定期喝酒。過去是男人喝酒,現而今是女人喝,這世道真是怪了個哉。周大爺念過幾天私塾,喜歡咬文嚼字。鄭瓊說這有啥奇怪的,男人還興賭錢嫖娼呢,我們喝喝酒咋的了,男人喝得女人就喝不得。再說,你老人家不知道我們留在家里的女人有多苦……說完拿上東西走了。周大爺看著她的背影,說不容易,都不容易。這日子,一天天的……
淑芬家住在村尾,她家門前有一排大楊樹,枝干稠密,濃綠翠疊,風一吹,樹葉互相碰撞,像人在拍手,晚上聽起來有些瘆人。樹上不知何時來了一群老鴰,筑巢安家,繁衍子孫,老鴰越來越多,趕也趕不走,她想把老鴰的巢端了,但幾個老鴰的窩都在樹梢,它們像一個分了家的大家族,子孫多了就得再建新房,看樣子還要再筑新巢呢。樹太高,拿竹竿是捅不到的,自己又上不了樹。請人呢,村里的男人,但凡能動的都出去打工了。每天晚上,她和幾個娃兒在森然的白楊樹的鬼拍手一般的呼嘯聲中和老鳩驚悚的叫聲中嚇得不敢出門,早早上了床躲在被子里。
淑芬家房子倒是新蓋的,三層鋼混青磚砌的,房倒蓋好了,但只是個框架,裝修的錢就沒有了,墻體沒抿刷,地面也沒鋪水泥,更沒有貼瓷磚,好歹把一樓的門墻安了,墻面抿白了,地下原本要貼地板磚的,錢不夠,只能用水泥抿平,寒酸點,但總是可以住了。
才到大門口,就聽到屋里亂麻麻的,你呼我叫,熱鬧得很。從門里飄出炒菜的嗆人的油煙味,麻辣味,肉香味,一幫婆娘在屋里竄來竄去,灶臺生了火,地下的平時不用的鐵爐子也生了火,她們有的在洗菜,有的在切菜,有的在炒菜,有的在支桌子,擺碗筷,見她來,說你這騷婆娘,這陣才來,給是被騷雞公纏著啦,難解難分,舍不得離開?有的說喝酒重要還是約會重要?你們是吃不到葡萄酸溜溜的,有本事自己也約一個去。另一個說我們沒本事,你有本事還會來和我們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撒歡,又哭又鬧?鄭瓊沒答說,一答話她們鬧得更歡。
酒菜擺好了,婆娘們各自找了位子坐下,菜是很豐盛的,都是她們的拿手菜,有紅燒肉、酥肉、蒸肉、炒豬肝、腰花、蒸膀、老豬腳燉粉絲,蔬菜都是園里現摘的,小白菜、豌豆苗、茄子、黃瓜,葷素搭配,香氣撲鼻,淑芬從里間提出一個白色的塑料桶來,說昨天我才從鄉場上打來的包谷酒,純糧,絕不摻假,今晚放開喝,不準裝假,不醉不散。王艷驚呼,哇,這么多,怕有十斤吧咋喝得完,淑芬說放開喝,喝了好回去睡覺,省得你無事盡想男人。王艷說你不想?你還不是一醉了就叫男人的名字,就咒他,咒完又哭眼抹淚。
淑芬坐在鄭瓊旁邊,對著她的耳朵說今晚要來一個人,是我答應的,你不要鬧,要給我面子哈。鄭瓊說誰?淑芬說劉菊。鄭瓊臉色難看起說她來我就走,我們坐不在一起。淑芬說妹子,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們也沒得啥子奪夫殺子的仇,都是個雞零狗碎的事,再說,劉菊的日子是很煎熬的,你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何苦見不得呢?湊在一起喝個酒,氣也消了,怨也解了,大家拉扯著點不好嗎?鄭瓊低著頭不說話,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幫著說話,鄭瓊心里五味雜陳,想著大家的一片好意,她實在講不出什么來,淑芬說不講話就是同意了,今晚你一定要大度點,給我,給大家一個面子,也給劉菊個臺階下,大家高高興興喝酒,一喝就解千古愁了,你說是不是。大家說就是,酒是良藥,一喝就解千古愁。
二
劉菊來了,這個一臉滄桑滿身疲憊的女人,神情焦慮而又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口,她遲疑著不敢邁步,淑芬大聲喊進來呀,你愣著干啥?大家也七嘴八舌進來呀,就等你一個人了,酒都倒好了。劉菊見了坐在桌邊的鄭瓊,她感覺道鄭瓊臉色鐵青,陰沉可怕,她心跳加快,臉憋得彤紅。
周家莊女人的約酒最近是出了名的,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從來沒聽過女人要在一起喝酒,喝酒是男人的事,家里蓋房子,娶媳婦,請客,人親往來,都是男人們在一起喝酒,她們會劃酒令,高談闊論,你敬我我敬你,來來往往都往死里灌,直到醉了,你扶我,我扶你,趔趔趄趄,踉踉蹌蹌,相擁而去。趕場天,更是喝酒的好機會,在烏蒙山區,山高坡陡,峽深水急,住的東一家西一戶,村莊大的有幾十百多戶,小的就是幾家甚至一家,平時他們的日子過得孤獨而寂寞,聽不到人語喧騰,看不到熙熙攘攘的情景。人是群居的動物,她們渴望有人搭訕,有人交流,她們都喜歡趕場,趕場天鄉場上的街道就像驟漲的河流,四面八方的水都匯聚在一起,一個鄉場人聲喧囂,人頭轉動,各種各樣的貨物擺滿一街,鄉場外的小徑上,人們背著蔬菜、瓜果,扛著火腿,提著雞,絡繹不絕地朝著鄉場涌去,也有的什么都沒拿,空著手悠閑地走,他們不是去賣東西,一般也不會買東西,他們趕鄉場就是圖個熱鬧,沾沾人氣,排遣悶在家里的孤寂。鄉場上,認識的不認識的或似曾相識的人都在打招呼,老表,好久沒見,我還以為你已經翹腳了。龜兒子,你才翹腳了,我還等著去你墳前割草呢,那人說。嫂子,穿的恁個漂亮,給是去見老相好,我看見了,他就在前頭呢。放你媽的屁,我去跟你爹約會,你管得著嗎?噢喲,你就是我小媽了,我喊你一聲小媽,你給敢答應,喊嘛,喊嘛,大家起哄,一片嘻嘻哈哈的聲音,好不熱鬧。
鄉場上,到處都是喝酒的人,小飯店,小酒鋪,小茶館里是,街上寬敞點的地方,都有不少人在喝酒,她們或蹲或坐,抬著一個滿滿的斟滿酒的大土碗,里面裝的是散酒,酒不好沖勁大,燒刀子的割脖嗓,她們就喜歡這種酒,價錢低,夠勁。他們喝的是轉轉酒,幾個熟人約著在一起喝,見到不熟的,只要喊一聲,老表來喝酒,來人就會蹲下來和他們一起喝,越喝越多,蹲的圈子就越來越大,這個喝了,用手抹抹碗的邊沿,禮貌地遞給下一個。他們喝就不要啥下酒菜,如果有人帶有干辣椒,就會一人拿一個,邊喝酒邊嚼干辣椒,他們喝得暢快,愜意,肆無忌憚,大碗喝酒,大聲調笑,有人醉了,手舞足蹈,唱起情歌郎妹的山歌,也有喝著喝著就打起來的,互相撕扯著,從屋檐下打到街邊,他們也不去勸,任他們撕打,打的累了,兩人又爬起來蹲下去繼續喝酒。
鄉場散了,總有一些人醉得厲害,他們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走,邊走邊喝,或者痛快地吼,溝邊田埂邊都看得到喝醉的人,就有熟人和他們的親人用馬將他們馱回去,橫臥在馬上,喝醉酒的人心曠神怡興奮無比,天空傾斜,白云飄到身邊,青山水樣流淌,樹木野花撲面而來,河水流到頭頂,還沒到家,就問給是趕場天到了,走呀,快去趕場……
喝酒是男人的專利,從來沒有見過女人在趕場天喝酒,更沒見過女人聚在一起猜拳劃令,舉杯推盞,肆意狂歡。其實,她們還是羨慕男人們可以隨時隨處地喝酒,男人們高興了或者苦悶了都可以喝,喝了,醉了,唱一陣、笑一陣、哭一陣、鬧一陣,醒了,就什么都釋然了。女的呢,苦悶、孤獨、愁怨、焦慮、憂傷都要壓在心頭,越壓越久,越壓越深,使她們的日子變得憂傷無助,怨氣叢生。
淑芬是個和善內向的人,說話低言慢語,做事忍讓克制,人又勤勞,在村里人緣很好。她的男人卻性格暴躁,爭強好勝,常常為幾句話和一點小事與人發生爭端,也就得罪了村里不少人。每次和人發生沖突,事后總是淑芬給人家道歉,好言勸說笑臉相迎,大家不怪淑芬,總說不和他計較,但惹的事情多了,人家總不能都原諒,積怨漸漸深了。淑芬的男人不僅在外面惹事,在家里也是霸蠻的,常常對她拳腳相向,事后又對她說些后悔的話。淑芬自怒自艾,心想這日子何時是個頭,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她感到輕松自在、她想哪天男人不在了,日子也出頭了,這想一想,她又罵自己狠毒,罵自己不是人。男人終于不在了,這一次他不是趕鄉場,不是去親朋好友家,而是出去打工,這一去就是三年多沒回來,開始她還覺得好,脾氣暴躁,嗜酒如命,惹是生非的男人終于出去了,喝醉了酒就打她的男人終于出去了,家里的日子平靜如水,沒有煩心事,沒有打鬧,這樣的日子挺好。日子雖然艱難點,但自己扛著。漸漸地,她就覺得男人不在的日子其實是很難過的,一個家,男人是山女人是水,臟活累活自己可以干,無非就是苦點累點,但有些事是女人干不了的,譬如犁地,家里是有條老黃牛的,但老黃牛不聽她的,任她怎么吆喝它就是不走,氣極了,揚起鞭子打了它一下,它就撒腿狂奔,她駕住犁頭,差點被犁頭劃成重傷,雖然傷不重,還是被拖著走了一段,還是有人叫快撒手,快撒手,她才停住,腳還是被戳傷,鮮血汩汩地流,在家里躺了半個月才起床。譬如說房子漏了,那時她家還沒蓋房,房子是祖傳的老房子,有年代了,每年的雨季必須檢漏,換壞的瓦,這些都是男人干的,男人出去的那年雨特別大,雨季特別長,屋里成了水鄉澤國,地下被水淹著,什么都是濕的,連鋪蓋被褥都捏得出水來,娃娃還在小,上不了房爬不了樹,村里的男人呢,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年人,還有一個雖然年輕,她卻不敢叫他,那人出了名的懶,還流里流氣。她鼓起勇氣自己上去撿瓦,但她不會站,百年的老房子了,椽子就是朽的,站得不對就將椽子踩爛了,瓦沒撿好,倒嘩嘩地掉了個窟窿,雨一下,屋里成河了,娘幾個抱著蜷縮在床角,娃娃哭,她更是忍不住地哭,哭得傷心,哭得凄涼,哭得絕望。
男人倒是寄錢來,寄的還不少,她知道男人的心愿,是要攢錢為他們蓋新房,聽說他干的很努力,常常加班,還成了熟練的鋼筋工,他感到高興,帶信叫她悠著點,該吃吃,該用用,可她咋舍得,這是男人的血汗錢,她一收到錢就到鎮上儲蓄所存著,這個時候,她念起男人的好來,男人的各種不是都忘記了,就是打她,她也覺出甜蜜來。晚上睡覺的時候,男人總會摟著她,撫摸她,親吻她,被他打的淤傷,還用嘴去舔,還打自己的耳光,說自己不是人……現在,男人不在了,她一個人扛起了所有的事,累死累活,煩心事不斷,尤其是在漫漫的長夜里,她寂寞難耐,想許多事,想寂寂長夜一片漆黑,屋外只有大白楊樹嘩嘩作響,只有老鴰的凄啼,叫得人膽戰心驚,頭皮發麻,屋內一只蟋蟀,叫得急促叫得慌亂,更叫人煩躁叫人孤寂,這時的女人輾轉反側,既慌亂又煩躁,身體的渴求難以抑制,抓起一只枕頭抱著,想著往日的溫存更加煩躁,身子滾燙,臉頰發紅,起身去廚房喝了一大瓢涼水,依然睡不著,只有起來,去院里吭哧吭哧挖了一陣地,地已經挖了幾遍了,才出的小白菜苗又挖掉了,還挖……
回屋躺下后,想起男人以前喝酒的樣子,想起他約了人在家里喝酒,猜拳劃令,你灌我我灌你,大聲喧嘩,胡言亂語,高興得忘乎所以;想起在鄉場上,一群一群的人蹲在人家的屋檐下,空地里,一個土大碗盛滿散酒,你遞過來我遞過去。摟肩搭背,喝到高興處,講笑話的,講暈段子的,還有唱山歌,桃紅柳綠,情歌郎妹,形形色色,無拘無束,任意自然,就是喝醉了,也與山川大地融為一體,想笑就放聲大笑,想唱就扯著嗓子亂吼一氣,就是想到傷心的事,也可以旁若無人的哭在一起,醉了,臥在路邊或被人用馬馱回去,何等的瀟灑,何等的愜意……
突然想喝酒,起來找到一瓶男人放在柜里的酒,倒了半碗,家里是有酒杯的,但她想像男人一樣的大碗喝,想體驗一下那種感覺,她是沒喝過酒的,多少年來女人都不能喝酒,更不能與男人們一起喝酒,喝了一口,覺得一股熱流穿胸而過,胃里熱辣辣的,辣的眼淚都出來了,但很快,她就覺得胃里長出鉤子,想再喝,又喝,雖然熱辣辣,辣得汗珠一串串的,臉熱心跳,但她覺得遍體通泰,神情亢奮,從來沒有過的愜意,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許多的憂傷,許多的困苦,許多的孤寂,覺得渾身的熱量蹭蹭往外冒,覺得手也不聽指揮腳也不聽指揮,大腦一片混沌,手亂揮舞腳亂蹬,覺得想哭想哭,想唱想跳,想自由自在的傾泄,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笑了,唱了跳了,她不知道她到底唱的有多大聲,笑的有多放肆,跳得有多瘋狂,反正就是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放松,從來沒有過的愜意,多少憂傷多少焦慮多少孤獨多少寂寞,都隨著這肆無忌憚的傾泄而宣泄,直到娃娃些被嚇醒了,起來拉住她叫她拍她,娃娃的聲音使她清醒了,她把他們叫回去睡,然后跑到門外盡情嘔吐,回來昏昏沉沉睡到中午……醒來后,她感到慵懶,疲憊,全身無力,但精神卻是輕松的,愉快的,昨晚的酒釋放了她多日的孤獨,苦悶,無望和空虛的積郁,起來洗了個臉,精神就振奮了,元氣滿滿溢全身。
她突然萌生出約一些相處甚好的姊妹們來聚集喝酒的想法,這個想法使她震驚,興奮難以自抑,女人聚集喝酒不僅是在本村,就是在整個烏蒙山區都是絕無僅有的,女人聚集喝酒會使許多人震驚,不高興,甚至憤怒和仇視,仿佛喝酒尤其是聚在一起喝酒是男人的專利,女人這樣做是大逆不道。淑芬想起來就生氣,憑什么男人能喝女人就不能,憑什么女人再苦再累,再煎熬再孤獨再苦悶也不能喝?現在,男人們都出門去打工了,一個村子就剩些老人和獨守在家里的女人和娃娃,日子孤獨而艱難,當然還有難以言喻的需求,這樣的日子喝點酒怎么了,誰還能勸阻她們喝酒,再不排遣一下她們恐怕就要瘋了……
淑芬把這個想法和幾個要好的姊妹講了,她們都說好,不說喝酒,就是幾個姊妹坐在一起吃吃飯扯些家常,講些她們自己之間的隱密事兒也是挺好的。有酒助興,有酒蓋臉,當然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開心快樂了。王艷說我不敢喝,我怕喝了瘋天磕地丟人現眼。鄭瓊說那又咋個啦,你男人又沒在,害怕他嫌棄你,你恁個好的身段,奶奶大屁股翹,還怕沒人要你?他要嫌棄,我喊我兄弟來把你娶了,他單了好多年了,還是青頭小伙。王艷去撕她的嘴,倆人打打鬧鬧。淑芬說別鬧了,現在講正事,大家表個態,統一一個意見就行。鄭瓊說不要整的像公家開會樣的,就這樣了,我們都沒意見。只是地點呢,就在你家最好,你家地點寬敞,兩邊的老人都不在身邊無拘無束的,想咋喝就咋喝,想咋瘋就咋瘋,放在老人在的家里,不把你咒死。只是也不能讓你一個人破費,輪流做東,時間呢,一個趕場天一次,你們看可好。大家都表示這個辦法好,聚在一起太過頻繁的喝酒也不好,讓一個人承擔也不公平,這事就這樣定下了。
三
劉菊來了,這是一個滿臉滄桑滿身疲憊的女人,神情緊張,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口,她遲疑著不敢跨進屋里。淑芬大聲喊進來呀,你愣著干啥?大家也七嘴八舌喊進來呀,就等你一個人了,酒都倒好了。劉菊瞥見了坐在桌邊的鄭瓊,鄭瓊臉色鐵青,陰氣沉沉,似乎隨時要撲過來打她一樣,她甚至感到臉被抓傷,火辣辣地疼,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鄭瓊真的想撲過去打她抓她,她們倆家的矛盾由來已久,劉菊的男人在村里也兇悍霸道出名,同樣的喜歡酗酒,啥事都要占上風,占便宜,鄭瓊家的一棵梨樹在倆家的地埂邊,是她老公公在世時栽的,開頭也沒啥爭議,后來梨樹大了結梨了,這棵梨樹個頭大圓潤飽滿,皮嫩多汁,是好品種,每年都可以賣個好價錢。劉菊的男人說樹蔭遮了他家的地了,要砍掉。鄭瓊家舍不得,和他商量后每年給予一定的補償。劉菊男人見樹越來越大梨越來越多心中不舒服,就要漲補足費,提的數額還挺高的,倆家說不攏,劉菊的男人就把伸到他地里的梨全摘了,摘了就摘了,他還把樹鋸倒一半,鋸得太兇,傷了樹的元氣,這課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的梨樹,猶如鋸了半邊身子的人,從此萎靡不振,日漸枯萎,倆家為此打了一架,劉菊的男人兇悍,把鄭瓊的男人打傷住院,過后村里調解讓他賠禮道歉賠償醫藥費,但劉菊的男人橫行霸道慣了從不認輸,拒不賠禮道歉更不賠醫藥費,村長也怵他不想惹事,這事就不了了之。劉菊是軟善之人,知道是男人的不對,但她不敢說,她是從外村嫁過來的,男人也隨時罵她打她,好像是宿命,村里的女人多是如此,她也只有忍氣吞聲,她背著男人悄悄去醫院,提了一籃雞蛋,幾把掛面,還買了點紅糖、糕點,可是鄭瓊家咋會原諒,鄭瓊男的正在疼得齜牙咧嘴的叫,見她來更加憤怒,把她帶的東西掀了,雞蛋打了一地,流黃淌白,叫她滾,她還愣著,鄭瓊也憤怒了,扯著拽著推她出去。
劉菊家就一個兒子,劉菊身子弱,可能得了啥病再也不會生養,這個兒子慣著寵著,養成了和他爹一樣的脾氣,鄭瓊大娃和他在一個學校,一個班級,經常被他欺負,兒子不敢講,怕惹禍。一天鄭瓊下地,在村頭看見兒子被他壓在地下打,搧他的嘴巴,還說要屙尿給他吃。鄭瓊太氣憤了,沖過去把他拽了下來,順勢給了他兩巴掌。這事可不得了,劉菊男的沖到他家要打人,她嚇得緊緊關了門,劉菊男的順手抄起她家墻角的鋤頭,把她家的門也砸爛了。劉菊嚇得緊緊地拖住他,還被他踢了兩腳。
劉菊的男人是最先出去打工的人,他身強力壯一身蠻力,很得包工頭的賞識,給他的工錢比別人的多一些。但他爭強好勝兇狠霸蠻的脾氣徹底改不掉,出門前劉菊流著淚求他出門在外凡事要克制,不要和人打架鬧事平平安安回來,他也答應了,可是沒多久他就和人打架把人打傷了,而且是輕傷,這就不是罰款賠醫藥費的事了,他被判了三年,關進去了。
男人進了局子,劉菊不僅斷了經濟來源,而且在村里的日子更加難過了,男人橫行霸道,和村里不少人家都結了怨,男人進去大家不僅拍手叫好,還擠兌她家欺負她家。放水的時候,周文英家把溝挖斷了,不讓水流到她田里,她上門去苦苦哀求,人家說叫你男人來呀,他不是兇得很惡得很,我們惹不起呀,原來男人也是欺負過人家的。她坐在田埂上,望著別人家的田水波盈盈,秧已插上,自己的田里干得龜裂,她無助無望地哭起來,哭得凄凄慘慘,哀哀怨怨……夜色朦朧,夜風緊吹,她才拖著疲憊的身影,揣著沮喪的心回去。
淑芬說今天我們新添了個人,這事我和大家講過的,也和鄭瓊講過的,大家知道,劉菊的男人在村里時確實兇惡,得罪了不少鄉鄰,欺負過好些人,現在他進牢里去了,也是罪該應得,大家也曉得,劉菊是從外面嫁過來的,孤苦無靠,現在更是獨木難撐,大家恨她男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事不要牽扯到她,把恨轉移到她這里。她家的田灌不上水栽不上秧,明年吃什么喝什么?她家的路被挖斷,難道叫一家人長翅膀飛過去?她娃娃過去欺負人,現在被欺負,學也不上了,大家說應該嗎?
淑芬這樣一說,屋里就靜了,大家心里都覺得不是味,農村人家,家家都有難處,家家都有心酸的難以言喻的事,這些都觸痛了她們的心。劉菊聽了,更是難過得流下眼淚,聽到她的抽泣聲,鄭瓊不耐煩了,說她現在是不好過,可大家想過沒有她男人過去那個兇狠、霸道,被他欺負過的還少嗎?光我家,男人被他打傷住院,樹被他砍死,娃娃被她家兒子經常打,這是應該的嗎?現在她進了監獄,他家成這個樣子,不是報應嗎?蒼天有眼,老天饒過誰。劉菊惶恐不安,說你說的都對,這個砍頭的禍害鄉鄰,到處惹是生非,欺負這個欺負那個,當初砍你家的樹打傷你男人,我都勸過,這個砍頭的惡得很,不聽勸說還將我也打了。今天我來向你賠罪,向大家賠罪,說著就要跪下去,淑芬一把將她拉起來,說跪什么跪,男人腳下有黃金,女人腳下也有黃金,你男人的事就不說了,大家沒怪你,還要幫扶你,互相拉扯著過日子。劉菊見鄭瓊沒開腔,還要跪,淑芬說鄭瓊,她要給你跪,你看咋辦?鄭瓊扭開臉說受不起。淑芬說這是原諒你了,快坐下,姊妹們高高興興地喝起來。
滿滿的一桌菜,滿滿的一塑料桶酒,仍然是用大碗盛酒,只是不是土大碗,而是細瓷碗,女人不喝酒,但女人一旦喝起酒來,你就不知道她們多能喝,真的拼酒,許多男的不是女人的對手。她們暢快地吃起來,喝起來,碗只用一只碗,喝轉轉酒,她們覺得這樣過癮,她們學著男人一樣喝酒,喝一口,蝕下一截,用手抹抹碗沿,下一個接著喝,誰也不會偷奸把滑,誰也不會喝假酒。喝了一巡,一碗酒見空了,淑芬說吃菜,吃菜,空肚容易醉,大家又風卷殘云地吃菜,她們都是出苦力的人,能吃,誰也不裝,狠狠吃了一氣,淑芬說接著喝,接著喝,又一輪酒喝下去,大家臉開始紅了,心開始跳了,都說放開喝呀,一小口一小口的,裝什么文雅呢,還怕你是趙有財的小老婆。趙有財是本村的一個財主,早死了,她從城里討了個小老婆,挺文雅的,吃東西抿著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鄭瓊心里還在有氣,她想把劉菊灌醉,看看她的笑話。她說轉轉酒也喝幾巡了,我來敬酒,先敬淑芬,她把我們聚在一起,讓我們女人也能聚酒,讓我們放松,把心中的煩惱憂愁忘掉,來,我先干,你隨意。鄭瓊的酒量大家是曉得的,她到底能喝多少誰也不知道,只是她從來沒醉過,換了酒杯,那酒杯是裝二兩的,她咕咚一口喝下,臉是紅了,熱氣騰騰,但沒醉態,她走到劉菊旁邊,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今天你禮也賠了,歉也道了,我也就不記在心里了,我敬你一杯,先干為敬,說完咕咚一口就喝了。劉菊以前是沒喝過酒的,她被淑芬約來喝酒,原本想拒絕,但想到淑芬不計前嫌,為了使她融入大家庭中,煞費苦心,她就來了。她見到鄭瓊來敬酒,十分惶恐,她是想先去敬酒的,這一步很重要,是個態度,但她又怕鄭瓊拒絕,以她們之間積怨,這是完全可能的,當著大家的面被拒絕,甚至還會聽到鄭瓊難聽的話,那就尷尬了。誰想人家卻主動來敬酒了,她又惶恐又感動,這酒必須喝下去,哪怕是毒酒。劉菊說謝謝你了,你看得起我,原諒我,我就十分感謝了。說完也就一口將杯中的二兩酒喝下去了。淑芬才要說慢慢渴不要喝急酒,劉菊的酒已喝下去了,她是沒酒過酒的,這杯酒下去,她覺得像沸騰的鐵水澆進胃里,胃里烈焰四射,熱火蒸騰,全身血流加快,口喝心跳,目暈神迷,神態恍惚起來。鄭瓊知道她是中招了,只須再灌一杯,必醉無疑。她為兩人的杯倒滿酒,說爽快,爽快,妹子是直爽人,光憑這杯酒,我們從此就是親姊妹了,過去的事,見她媽的鬼去吧,來,姐再敬你一杯。說完又將手中的酒咕咚一聲喝了,喝了她感到口干舌噪,渾身滾燙,目光迷離,但她知道自己的酒量,緩緩就好了。淑芬說劉菊不要喝了,要喝也要慢慢喝,淑芬看出鄭瓊的意圖,就阻止她。鄭瓊說咋個說,我喝你不阻止,輪到她喝就阻止了,這是啥意思?眾人都勸,說慢慢喝吧,喝醉就不好玩了,鄭瓊要摔杯子,被王艷一把接住了,事情就有些僵了。劉菊雖然暈暈乎乎的,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她說鄭瓊姐,這酒我喝,謝謝你的大度,就是醉死了我也要喝下去。說著咕咚一口就將那杯酒喝了下去。
劉菊是真的醉了,這杯酒喝下去,她就從桌上梭下去了,成了一癱軟泥。大家見狀就慌張起來,將她扶到沙發上,掐的掐人中,揉的揉胸口,淑芬抬了碗蜂糖水來給她灌進去,淑芬摸摸她的胸口,探了探她的鼻息,說沒事,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大家坐好,繼續喝。這樣一折騰,氣氛就有些僵。鄭瓊心里有愧,本來想就是將她灌醉,出一回洋相,泄泄心中的憤,沒想到她真的不能喝酒,醉成這樣,出了事咋辦?她擔心著時刻瞅著劉菊,劉菊突然要起來,鄭瓊幾步竄過去扶她,劉菊一口肚里的穢物噴出來,噴了鄭瓊一身,鄭瓊是個愛干凈的人,但她此刻也沒嫌棄,她忍住滿腔的惡心,拍著劉菊的背,說吐吧,吐吧,吐完就好了,劉菊像開了閘,一陣一陣地狂吐,吐得眼睛翻白,癱軟如泥。大家過去,扶的扶,拍的拍背,端水給她漱口,泡蜂糖水給她喝,打的打掃衛生,鄭瓊忙去拿拖把拖地,淑芬說不礙事,吐了就好,鄭瓊見她衣服已吐臟,忙把她的衣服脫下,又拿臟了的衣服去灶房洗。
洗完出來,鄭瓊見劉菊伏在王艷身上,雙手緊緊摟著她的肩干嘔,鄭瓊怕她再吐,一吐就要吐到王艷身上,王艷是個干凈俊俏的小媳婦,她把頭扭在旁邊。鄭瓊忙說你讓開,我來。劉菊乖乖靠在鄭瓊肩上,嘴里說我難過呀……我難過呀……天殺的呀,你到牢里躲瘟躲殺,我一個人帶著娃娃咋過呀……鄭瓊聽她帶著哭腔的訴說,心里也不是滋味,說你要說什么說出來,平時憋著,今晚放開說,說出來就好過了。
劉菊突然一把推開鄭瓊,說讓開,讓開,我要唱歌,大家一聽笑了,說唱呀,唱呀,唱唱好,劉菊跪在沙發上開始唱。
一呀一更天,寒風刺骨好凄慘。
身邊沒個暖心人,手僵腳凍沒人暖。
雞鴨都會抱成團,只有我眼望穿,
不見冤家把家返。
二呀二更天,野狼突然跑進圈。
雞鴨嚇得不見影,老牛嚇得打閃閃。
想著出門又不敢,守家的女人好慘。
哎呀我的天。
三呀三更天,腰桿酸疼不能彎。
渾身疼痛難忍耐,地里活路干不完。
節令過了吃啥子,哎呀我的天。
四呀四更天,起床柜柜翻。
到處都翻遍,沒有一分錢。
娃娃上學無學費,公婆病了要住院。
這咋辦呀,哎呀我的天。
劉菊是從外面嫁過來的人,她的老家盛行唱山歌,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會唱。她唱的是烏蒙山歌,這種山歌調子很長,一唱三嘆,尾音拖得幽幽長長,帶著哭腔,有些像本地辦喪事的子女在死者棺前的哭訴,聽得人背脊發涼心發顫。劉菊聲音沙啞,低沉,唱得很投入,無限的心事無盡的心酸,全部傾泄出來,她邊唱邊哭,大家聽了,惹起無限心事,心里很是難受,她的山歌勾起了大家對自己生活的記憶,烈日焰焰下的耕作,從清晨到夜間的勞作,肩挑手拿,長路漫漫,汗流如注都要咬牙堅持,老人生病,娃娃頑劣,一日三餐,喂豬喂雞喂牛,累得半死,躺在床上呼呼睡去,半夜醒來,屋內一片漆黑,床空被冷,一個人獨享孤寂,都是些三十來歲的女子,難免要想些男女之事,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有人低低啜泣,有人深深嘆息,大家都流下眼淚,接著有人哭出了聲,大家也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你摟著我,我抱著你,哭成一團,越哭越大聲,越哭越酣暢,山洪爆發,滔滔不絕……
哭完,大家都說得心情輕松了許多,山洪暴漲,需要及時泄洪,洪水過后,云消霧散,一切又從頭開始……
四
王艷來串門,鄭瓊正在剁豬草,說桌上有才摘的蘋果,自己拿了吃,王艷拿了個蘋果,邊吃邊說鄭瓊姐,我心里孤獨得慌,長天白日的,村里見不到一個人,一個人坐在屋里,只聽得見蟲叫蟬鳴,這日子好難熬喲……鄭瓊說你怕是想男人了喲,這叫懷春,你沒聽見貓都在叫,一晚上不停歇。王艷說你才懷春呢,你還不是一晚上睡不著,起來拿竹竿攆貓,你以為我不曉得,鄭瓊嘆口氣,說咋不想呢,我也是人,是個正常的女人,男人們都出去打工了,一去一年,也就是過年那幾天回來,還沒親熱夠又走了。我家那死鬼,兩年沒回來了,說房子太老了,要把修房子的錢掙夠,來回一趟開銷大,況且,春節那段時間沒人干活,工錢加倍給呢,你說,再難熬也得熬呢,王艷湊進鄭瓊,說鄭瓊姐,你我是最親密的姊妹,你講真話,你想男人了咋辦?我呢,想男人了,真的難熬,不結婚還好,結了婚又是這樣子,真的難熬喲。鄭瓊說妹子,你男人每年都還回來,還不知足,你咋想的。王艷說都兩年沒回了,你還說一年,鄭瓊說村里只有公雞公狗公豬,除了王幺幺一個男人還有誰,想也白想,說到王幺幺,王艷臉紅了一下,說公雞公狗也比王幺幺強,惡心個人。
王艷才結婚兩年,人長得很美,又愛收拾打扮,出門一陣香風飄過,走路還愛搖晃腰肢,是個逗人想的小媳婦,村里的男人對她都饞涎三分,王艷雖然惹人喜歡,但她卻也是正經人,農村女子傳統觀念重,恪守著千百年留下的婦道,抵御著外面的誘惑,她前凸后翹,身材火辣,好些男人想打她的主義都被她言辭拒絕,現在村里的男人都走了,只剩下一個王幺幺,王幺幺是個好吃懶做的人,他家三代單傳,三代都是獨苗苗,他的爹媽對他寵愛得不行,在村里,沒有哪家特別富,王幺幺家條件好一點,只有一個獨兒子,從小就慣著他,吃好的,穿好的,啥也不做,別人家的娃娃稍大一點就割豬草,放牛羊,下地勞動,他則一天閑逛,爬樹掏鳥,下河摸魚,偷雞摸狗,拈花惹草,小小年紀就養成一身的壞毛病。可惜好景不長,他的爹媽先后得病死去,留了一間陳年老屋給他,他的日子一跌千丈,地不會種,飯不會做,屋里臟得像豬圈,衣服從不洗,臟得實在不像樣了,他就穿著衣服在河里洗澡,爬上岸躺在沙灘上晾干,說人也洗了,衣裳也洗了,他爹媽在世時給他說了一門媳婦,那時他還小,等他爹媽死了,人家看他這幅模樣就悔婚了。他一個人過日子,爹媽為他留得有一些錢財,他倒也落得瀟灑自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來隨便吃點,就在村里,或去集鎮上去瞎逛,那時鎮上已有錄像館,放些打打殺殺的錄像,過了晚間十二點,錄像館就放些三級片,那些叫人血脈膨脹,熱辣辣的片子,叫他欲火燒身,燥燥狂抓,出門來,夜色闌珊,一片岑寂,見樹踢樹,見墻踢墻,惹得沉沉睡去的狗一片狂吠,他更加亢奮,追著狗遍街跑,如是三番,狗的主人以為有人偷東西,出門來提著棍子追的他發瘋樣跑。
村里的男人沒出去打工的時候,他雖然燥熱難耐,也只敢說些逗騷撩情的話,他知道村里男人的狠勁,如果做了出格的事,他的腿是保不住的了。男人們都出去打工,別人約他,經不住勸說,他也去了,但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跑回來了,他實在吃不了那份苦。他一回來,在村里就顯得重要了,什么都是物以稀為貴,許多活是女人做不了的,他雖然懶,畢竟是男人,爬高上低,挑輕拿重他是可以做的,就有人喊他去做一些事,這下他勤快了,女人挖地他也挖地,他喜歡和女人在一起勞動,他愛看女人彎腰撅腚的姿勢,挖地時他總是火辣辣地盯著人家的撅起的地方看,圓溜溜的屁股令他浮想聯翩,女人說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快些挖,他說好看哩,遠看像座山,近看像丘田,山上光溜溜,田里跑泥鰍……女人說你龜兒想女人想瘋了哩,你好好勞動,我幫你去隔壁望云村的張寡婦說合,說合,讓你有個家。他說我還是青頭小伙哩,你給我說個寡婦。女人說寡婦咋的,人家還看不起你哩,人家穿的是皮衣,對襟衣上起包包,坐著還比站著高。說著笑起來,他說你這騷婆娘,還說我的雀話,那不是狗嘛,說著就去摸女人,女人嚇得地也不挖了,掙脫他拼命跑回去。第二天他又死皮賴臉地要去幫女人挖地,女人在給娃娃喂奶,說什么也不要他去挖了,說你走吧,地也不多了,我自己挖得過來。他不走,嬉皮笑臉地站著,說再不挖就誤了季節了,你不去我去,我幫你挖完。女人說你去嘛,你反正也閑著,王幺幺看見女人在給娃娃喂奶,女人年輕壯碩,腰粗,奶水豐盈得很,娃娃咕咚咕咚吃一氣吃飽了,不再吃。女人硬把奶頭塞到他嘴里,吃乖乖,趕緊吃,趕緊吃,吃飽好睡覺。女人也曉得娃娃吃飽了,但她奶水太充足了,吃不完漲得難受,男人在家的時候,有人幫著吃,現在弄得胸口上經常濕了一片,村里女人打趣她是一條奶牛。王幺幺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女人給娃娃喂奶,看到女人隆起的胸膛,衣襟半遮半掩,露出的部分雪白閃爍,嫩閃閃,鮮顫顫,看見娃娃將奶頭吐出,又被女人塞進去,王幺幺熱血奔涌,直沖頭頂,渾身燥熱,兩眼迷離,覺得快要爆炸。他奔過去,從后面抱住女人,伸手去摸,女人大驚,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出乎她的意料,她驚慌失措,大聲地喊叫起來,她讓王幺幺住手,放過她,娃娃還在吃奶哩。王幺幺熱血上腦,哪里聽得到她說的。娃娃嚇得大哭起來,在掙扎中摔到地上,女人哭起來,說娃娃還小,你放過我吧,跌傷娃娃就是罪過了。王幺幺被欲望沖昏頭,也不管娃娃哭不哭,拼命地去拖,去拽,去按女人,幾次差點踩到娃娃。女人大聲喊,村里空寂,此時留在村里的女人差不多都下地了,喊也白喊,女人說你放開我,我把娃娃哄睡了就順從你,你這樣踩到娃娃咋整。王幺幺頭脹腦熱,渾身巖漿沸騰,他說你說話要算話,要不然……你趕緊哄娃娃去睡,我去喝瓢涼水,他媽的太難受了……女人說你去,你去,灶房里有涼水,王幺幺起身去灶房,女人一把抱起娃娃朝門外飛奔,跑在空寂的村巷里,她也不敢大聲喊,她怕激怒了王幺幺發生意想不到的事,現在不僅自己,還有娃娃呢,這才是大事。她想找一家人家進去躲一躲,等王幺幺瘋狂的勁頭過了再出來,這時村街上家家的門都是緊緊關著,再找不到一個地方,王幺幺追來就麻煩了。正在這時,她碰見從巷里閃出的一個女子,這人正是王艷,王艷是不下地干活的,地本來就不多,她家也不指望著地里刨食,就把地借給一家親戚種了,別人家是租她家不缺錢,男人是個包工頭,看不起雞零狗碎的毛毛錢,作個人情把它送給親戚種了。不種地中午就可以不下地,在家里做做家務,洗洗刷刷,收拾打扮,看看電視,嗑嗑瓜子。也不曉得是誰的問題,結婚幾年了,王艷的肚子依然沒有動靜,男人常年在外很少回來,有時想他了打電話去,男人總是說走不開,工地上一攤子事,他走了誰管,好幾十號人等他開工資吃飯哩。王艷想想也是,誰叫男的是包工頭呢?她是離不開工地哩,幾十號人的工資等他帶著大家苦哩。男人倒是經常寄錢來,叫她該吃就吃,該花就花,寂寞了到處走走。實在無聊了,到集鎮上趕趕鄉場,看看熱鬧,買點東西。可她在村里找誰去閑聊呢,留在村里的女人其實是很忙的,下地做活,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地里的活都是女人扛下來,重活臟活一樣不落,家里的事更是理不清做不完,喂雞喂豬,人一回家,雞在叫豬在哼,等著喂食,娃娃放學回家,也餓得叫喚,忙這忙那,人像陀螺,轉個不停,等把這些做完時,人也累得狗樣的癱倒,躺在沙發上不想起來,剛想歇一會,做作業的娃娃又叫起來,為爭點什么幾個又打起來,起來去呵斥,去制止,打大的,罵小的,雞犬不寧。才把事情平息,想起泡了幾天的衣服沒洗,又掙扎著去洗……像這樣雞飛狗跳的日子,誰有心思,誰有時間去陪她閑聊呢?
女人見到王艷,一把扯住她,妹子,快,快走去你家。王艷驚慌,咋的了,姐,鬼在追你,大白天的,你慌慌張張跑啥?女人聽到后面有腳步聲,更慌張了,說王幺幺這賊殺的,他……,他……,他咋了?你要干啥子?姐,你不要怕,有我在,青天白日的,雜種敢咋個?正說著,王幺幺已經跑過來,見女人和王艷在一起心里有些慌,身上的熱潮倏地退去,咋就這么倒霉,碰到王艷這小婆娘,他知道王艷性格潑辣,敢罵敢打,見不慣的事就要出頭,村里有人受了欺負就要去找她訴說,她心直口快,是誰的錯一分析就清楚,就要去主持公道。王幺幺知道王艷不僅性子急,更主要的是她有個包工頭老公,她老公在村里時就有威望,人長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又仗義,好結交朋友,村里惡人都不敢惹他。他做工程做出了名堂,手下經常有幾十號人,工程質量也好,就能不斷地接到工程,這些年他也賺了不少錢,他不敢惹王艷,惹了王艷被她罵是小事,若是她的男人回來,他的下場就慘了。王幺幺說艷姐,你也在這里?王艷說在這里咋啦?你賊驚驚的干啥子?你是攆我姐?我挨你講,你一天好吃懶做,正事不干,凈想些偷雞摸狗的事,二十多歲的男人,婆娘也不討,打工也不去,像騷狗樣到處亂竄,我挨你講,你像發情的公狗,就去按翻一個母狗,但你也不能糟蹋村里的母狗,你若想打村里女人的主意,我就約起她們把你那玩意割了喂狗。王幺幺心里好羞又氣,好不容易的好事被她壞了不說,又被她這樣羞辱,他恨王艷恨得牙癢癢,可又無可奈何,心里恨恨的,臉上訕訕的,說你說啥呢?我雖然日膿,但我也是正派人,我干什么了?你問她我干什么?我說去幫她挖地,她不干,爬起來跑,你問她,我做啥了?王艷問女人她到底做啥了?女人心里又羞又氣,但見王艷鎮住了他,她又不好講啥了,畢竟是難以啟齒的事。女人說我給娃娃喂奶,他盯著看,還說娃兒快些吃,不吃我就吃了。王艷說看下么看下嘛,又沒少點啥,只要他沒動手,以后喂奶避開點,尤其是王幺幺這樣的人,王幺幺說就是嘛,又不是我扯開你的衣裳看的。女人說我在屋里喂,是你跑來的。王艷說行了,行了,不要胡扯了。王幺幺,我挨你講,你以后敢動我姐的歪心思,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王幺幺回去,越想越氣,越想越劃不著,想想王艷這狐貍精,一天收拾打扮,逗騷撩漢的,村里又沒男人,你要撩就來撩我好了。想到王艷千姿百媚的樣子,王幺幺心中春心蕩漾,浮想聯翩,但一想到王艷的暴烈,尤其是她老公的時候,他就泄了口氣,咽下了一包口水。王幺幺想我不去惹你,你還壞了我的好事,這還不說,還雜七雜八連譏帶諷地教訓我一頓,還說惡毒話損我,這個仇一定要報。
夜色朦朧,村街寂寂,王幺幺爬起身,王艷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房子,鋼混小洋樓,還有個很大的院子,門樓高大,圍墻也很高,狗在深夜嗅覺很靈,盡管王幺幺躡手躡腳悄無聲息,狗還是狂吠起來了,王幺幺說好,使勁叫,吵死這個死婆娘,狗叫了一陣就不叫了,王幺幺說讓你叫你不叫,不讓你叫你又叫,他扔了一個石子進去,狗又急切地大叫起來,王艷聽狗叫的兇,穿衣起床,拿著手電在院里看了看,見無異樣,說叫啥叫,還不好好睡覺,不要吵我的瞌睡,王艷回去,剛剛睡著,狗又叫起來了,王艷又起床查看,如是三番,都只有狗叫沒啥異樣,王艷煩燥,說是有人故意逗狗來煩人哩,她找來梯子爬在墻頭上,果然,一個熟悉的黑影在向院里扔石頭,是王幺幺,這個賊殺的,黑心爛肝的壞家伙,白天被她訓了一頓懷恨在心了,又沒有大的賊膽,只敢做點偷雞摸狗的事。王艷大喊一聲,王幺幺你這賊殺的,你有本事你來找我,只敢半夜三更做些喪德事。王幺幺一驚,撒起腳丫跑得無影無蹤。
五
又到了女人聚酒的日子,淑芬家照例地熱鬧起來,女人們都很興奮,過了一個趕場天的孤獨而煩燥的日子,終于在雞鳴犬吠油鹽柴米、田里地里的煩擾里有機會聚在一起,終于能夠把一個趕場天的煩擾和夜里的孤寂排遣出來。她們像從樊籠里放出來的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講個不停,她們忙著做菜、做飯,忙著張羅晚餐該做的一切,她們可以放肆地說笑,可敞開心扉地傾述心里的一切,喝醉了,還可能做出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就是哭,就是笑,就是鬧也是允許的。
喝著酒,大家就講著最近的事,這些事也沒有多少新鮮的,還不是娃娃不聽話,學習不長進,豬病了,雞不下蛋,牛發情找不到地方配種,還不是地里還沒薅第二遍草,果樹打不上藥等等。只有一件事是大家不講的,那就是夜里的孤寂,夜里對男人的思念以及講不出口的渴求。王艷說這些都是每次進過的,有沒有點新鮮的,大家說天天地里家里,也沒時間竄個門講點龍門陣,哪里有啥新鮮的。王艷說王幺幺這個賊殺的騷擾我,大家一聽來了興趣,說咋騷擾你?他對你講些啥騷話?她動手了么?是不是摸你哪點了?王艷說他敢,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你不是說騷擾你了么?鄭瓊說,王艷說我說的騷擾是另外一種騷擾,前兩天我碰見村東頭的桂花在巷里跑,手里抱著娃娃,臉紅筋漲,慌慌張張,說要到我家去躲一躲。大白日青天的,我想不會有人去她家搶東西吧,慌成這樣。就在這時王么么來了,也是幅賊慌慌的樣子,我問他干啥子,他吱吱唔唔不講,最后說是看見桂花在喂娃娃奶,也沒干啥,就是多看了幾眼,講了幾句調皮話。問桂花姐,她也說沒做啥子。王艷還沒講完,大家興奮起來,說這還消問,肯定是王么么這個狗東西起了歹心,想去桂花家做那事。他專門撿軟的,桂花娃娃小,男人出去打工,公婆也不在世,他就起了歹心。王么么二十幾三十來歲了,婆娘也討不到,又不務正業,一天東游西逛,像發情的公狗見啥都想上。有的說這憨雜種,好吃懶做,地不種,飯也不做,一個屋里骯得像豬窩,穿的油膩,褲腳一只長一只短,見到都惡心。有人說惡心?惡心你還喊人家去幫你上房撿瓦,還叫人家去幫你挑水?被說的人說你還說我,你還不是喊人家幫你送娃娃到鄉場上看病,半夜三更不是人家幫你背著娃娃到鄉場,娃娃就危險了,你敢說,村里誰沒喊過王么么?這樣一說,大家都覺得真是這么一回事,沒有男人的日子,誰家沒有個大事小無,哪個沒得找人幫忙的事。王幺幺家懶外面勤,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好,卻熱心去外面幫人,一為混頓飯吃,二來還可以和女人們講些無聊八扯的騷話,過過嘴癮過過眼癮,當然他也有些動作,村里好些女人都被他騷擾過,但大家咋會對他有興趣呢,都是罵他一頓或操起棍子要打他,他也就跑了,是不是想來真的?這個當然是不言而喻,只是不讓他得逞罷了。
王艷說我還沒說完呢,他被我狠狠地罵了一頓,怪我壞了他的好事,就懷恨在心了,他不敢對我來明的,就搞些見不得人的事。大家又興奮,說啥見不得人的事,說來聽聽。王艷說他敢咋呢,也就是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院子外,朝院里丟石頭,惹得狗叫,我起來,見沒啥就去睡了,剛睡下,狗又叫了,起來看,還是什么都沒有。這樣反反復復一直折騰到深夜,你們看我的黑眼圈還沒消呢,其實,村里大多數女人都被他騷擾過,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王艷他都敢還有什么他不敢的,王艷說看來不教訓他是不行的了,一個村子讓一條騷公狗攪得雞犬不寧,這還得了,他是欺負我們這些男人沒在家的,我們合起手來收拾他,讓他知道鍋兒是鐵鑄的。王艷一說,大家興奮起來,酒精發揮了作用,個個臉色砣紅,摩拳擦掌,興高采烈,都說走,現在就去他家里,把龜兒提起來打一頓。有的說老娘要用鞋底子搧他的嘴,把他的嘴搧爛;有的說我要帶根大號針去,使勁戳這死雜種,看他還騷不騷;有的說我不打別處,就打他那點,給他打廢掉。有的說哪點嘛,你講明掉。那人說那點你還認不得,還裝大閨女。淑芬說教訓他一下是可以的,但要有分寸,不要把他打壞了。王幺幺雖然流里流氣,不務正業,但他也是個可憐人,無爹媽教育,無女人管教,日子過的不成樣子。有人說這怪不得別人,是他自己作的。淑芬說一個村子住著,大家各有各的難處,我們還好,一幫女人,一場定期酒宴,可以放開的訴說,可以哭可以笑,有啥難事大家可以互相幫襯。那些沒人幫襯的,他們的日子比我們煎熬呢。
女人們雖然也贊同淑芬的話,但她們實在太恨王幺幺了,被他騷擾過的女人,有的被他摸過這里摸過那里,有的被他強行摟過,雖然沒得逞,但她們覺得吃了大虧,王幺幺是什么人?這是說不出來的恥辱,不出口氣是不行的。
王艷說要收拾王幺幺,也不能無緣無故的,要有個事實,你們誰愿意,他來騷擾時大家一哄而上,收拾這個死家伙。這樣一說,沒有誰愿意,出氣是大家出,以后成笑話的是自己,想來想去,王艷說你們不愿意,我去,我就不信會咋個?大家說算了吧,王幺幺誰都敢騷擾,他敢騷擾你?他只敢晚上打石頭。王艷想想,說王幺幺對桂花肯定不死心,他還會有下一步的行動。我去跟桂花講講,讓她放心,只要王幺幺一有行動,我們就全部出來,教訓教訓他。
她們按計劃行動,那天王幺幺果然又來桂花家,說要幫她起豬圈,豬圈的糞水已經厚得很了,再不起豬都淹倒了。桂花本不想要他做事,桂花躲他都來不及,對他心有余悸,但王艷她們動員她,讓她配合,按計劃教訓王幺幺。王艷說桂花姐,你不能光一味忍讓,一味忍讓只能讓他一味惦記,他會一直糾纏,讓你過不了安心日子。
王艷她們幾人躲進桂花的房間里,淑芬也來了,淑芬不放心她們,怕她們把事情做過頭,有她在能及時制止。王幺幺教訓一下得了,把他弄廢了。良心上過不去呀。淑芬曉得鄉里的女人一旦激怒了會做出啥事來,不是還有身藏剪刀,把那玩意兒剪了的事么。
王幺幺來了,果然像以前一樣,兩眼火辣辣地盯著桂花的身子,兩個眼珠子深深陷在桂花豐滿的潤濕的胸脯。桂花心里慌張,她怕王幺幺有所舉動,但想到王艷她們,她的心又沉下來了。
桂花說你怕沒吃飯吧?我弄點飯給你吃,吃了又干活。王幺幺說我吃過了的,你快去找板鋤,撮箕,好干活。桂花彎腰去拿撮箕,撮箕被一堆雜物壓住了,火辣辣的部位讓他忍耐不住,他從后面抱住桂花,桂花怒斥,你干啥?我不要你起豬圈了,我自己會干,快走,快走。說著轉身去推他,王幺幺說我抱一下嘛,就抱一下。王艷她們一哄而出,抓住他,說王幺幺你這個龜兒子,今天終于抓到你的現場了,你一天在村里到處瞎逛,騷擾婦女,你這個臭流氓,今天不給你點顏色你不知道老娘們的厲害。其實,這些女人都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地遭到王幺幺的騷擾,又不好意思講出來,把積怨埋在心頭,今天有機會教訓王幺幺,她們都異常的勇猛,鄉下的女人常年累月干活,一身都是力氣,她們心里憤怒,下手就特別狠,他們抓的抓頭發,拽的拽胳膊,打的打,踢的踢,還有動嘴咬的,王幺幺被打得嗷嗷大叫,他死命掙扎,無奈女人們人多勢眾,又都是滿腔的憤怒,就打得格外賣力。不一會兒,王幺幺就被打得躺在地上了。王幺幺不會看勢頭,嘴里還在罵罵咧咧,說些威脅的話。女人們更加憤怒,就上去圍著他踢。淑芬怕再打會出事,既使不出人命,把他打殘也就造孽了。淑芬上去叫住大家,說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打死人就麻煩了。大家還是忍不住打,淑芬上去擋住,要打你們就打我吧,我今天來是有責任的,大家打也打了,教也教訓了,再打后果就嚴重了。
淑芬蹲下身來,淑芬說王幺幺呀王幺幺,要說我們一個村住著,都是幾輩人了,彎去拐來不沾親就帶故,你爹媽不在我們有責任幫你,你年紀輕輕,好好勞動好好生活,等有合適的我們給你娶一個媳婦,安家立業不好么?王幺幺哼哼著不答腔,淑芬又說今天姐妹們實在忍無可忍了,你在村里做些什么你曉得,一天游手好閑,東游西逛不務正業。村里的男人們打工去了,那個女人的日子不艱難,你真的幫襯一把也是好的,但你卻打歪主義,想占大家的便宜,今天騷擾這個明天騷擾那個,把一個村里搞的雞犬不寧。王幺幺呀王幺幺,今天給你點教訓看你長不長心,你再不改正以后就不是這樣的了,不把你那騷東西割掉才怪。
王幺幺掙扎起來要回去,淑芬見他撐起來,又跌下,撐起來又跌下。淑芬心里不忍,說姐妹們,大家搭只手,把王幺幺攙起回去。女人們的心是軟的,打他的時候是把積怨釋出來,打過了,氣也消了,見他這樣心里也不忍,大家就七手八腳把他攙扶起來,趔趔趄趄往他家走。到了王幺幺家,這那里是家呀,屋里臟得腳都下不去,桌上的東西亂七八糟蒙滿灰塵,地下的壇壇罐罐東倒西歪,鍋鍋家私放得到處都是。大家嘆口氣,說王幺幺呀,你這是人住的地方么?豬圈么也要收拾收拾,你看你這日子……淑芬說你坐著,我們幫你收拾一下屋子。王幺幺哼嘰著,說不麻煩你們收拾了,我身上疼,你們走吧,我要去睡了。王艷見他身上到處是瘀傷和抓痕。王艷說村里也沒有衛生所,我家里有藥,我去拿點藥來,說著就走了。
王艷家的藥到是很齊備的,她找了些吃的、擦的、包扎的,返身回來。姐妹們在打掃衛生,王幺幺在哼。王艷說坐好,我給你擦藥,擦完再吃藥,這藥好得很,是老公從大城市帶來到,吃下就見效。王幺幺身上疼,但眼睛還不忘往王艷身上瞟。王艷說你還不老實,再瞟我還打你。王幺幺說我眼睛放那里呢?我閉著眼總行了吧。王艷給他擦藥,擦了外面的,叫他把衣服脫下來,王幺幺說我不敢,脫了怕你們打。淑芬說你裝什么裝,脫了衣裳咋了,好說隔著衣裳擦?王幺幺一邊脫一片大聲的哼,看來是真的疼。脫了衣裳,王艷被他嗆得出不了氣,王幺幺實在太懶了,長年累月不洗澡,衣服臟得像油渣,洗了可以壓田,身上臟得起鱗甲,一大股餿臭氣嗆得王艷差點吐了。王艷是愛干凈的小媳婦,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時常洗衣洗澡,身上香噴噴。王艷還是忍住惡心耐心地給他擦藥,擦完差點大吐起來。
屋里收拾好了,這些女人都是些腳勤手快做事麻利得很的人。王幺幺哼嘰著,但他心里還是感激的,父母不在,無人管束他,加之他從小嬌生慣養,好吃懶做,把日子過得一塌糊涂。不僅如此,還一天盡想些不該想的事,還到處閑逛,拈花惹草,想找機會占人家的便宜,他心里生出些悔意,這些都是朝夕相處在一個村里的姊妹呀。她們的日子過得艱難,本來幫他們做她們做不了的事,是應該的,自己卻盡動歪心思。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淑芬她們想幫他做晚飯,但他家里啥也沒有,鍋里剩的菜早已長了霉瘀,她們也就沒有心腸做。淑芬說大家散了吧,各自回家做飯,我做了端來給王幺幺吃,王艷說我這里近,我送來吧。淑芬說我是現成的,加點菜就行,你就算了。
六
王艷聽到一個消息,她男的在外面有個相好,時常帶著去餐廳、去舞廳,說那女的妖嬈得很,披肩長發,不是穿短裙就是緊身牛仔褲,胸口像揣了個籃球,圓鼓鼓的,屁股又圓又翹,穿的性感時髦,身上盡是名牌,說那耳墜也不知是啥,貴得很,那包包,說是啥名牌,要一萬多呢。男人在外租了房子,倆人出雙入對,形影不離。王艷聽到消息,如五雷轟頂,氣得兩肋抽心疼。王艷想你這個死雜種,怪不得很長時間不回家,時刻說工程緊,原來你在外面養了人,你的老婆難道不如人嗎?你的老婆也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在村里也是數得上的,你卻在外面拈花惹草,嫌棄起糟糠之妻。你也曉得,我也是正當其實的女人,我天天獨守空房,偌大的房子,夜里聽風聽雨,聽蟲叫鳥鳴,又孤寂又害怕,翻來覆去,思來想去,渾身燥熱,難以入睡。我為你獨守空房,只想到你在外面打拼,風吹日曬,各處奔走,費盡心思,心疼你無人照顧,飽一頓,饑一頓,好一頓、壞一頓,忙起來吃兩個饅頭,吃起來山珍海味,加起班來不分晝夜,想不到你卻背著我在外面養相好,過著天天新婚夜夜新郎的日子,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果然如此呀。你在村里的時候,為人正正派派,又勤勞又仗義,日子雖然窮,卻也過得溫暖,過得舒心。想當初,我一個高中生,一個村花嫁給你,不就是看上你的人品么?為了你,我夜夜煎熬,卻不敢有半分非分之心,男人想的,女人不想么?女人也是人,而且是正當其時的人。你想過她的孤獨、寂寞、思念,欲望是如何強烈,她要時刻糾纏在堅守和渴望之中,她要為你守住一份清白,多少個輾轉反側孤獨無眠的夜晚,起來、睡下、打開燈、熄滅燈,拿出相冊,反反復復地翻,思緒如河水流淌,思念如云絮般綿長。
王艷哭泣,王艷詛咒,王艷茶飯不思,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人一下消瘦了許多,憔悴了許多。王艷是個要強的人,他不想把這事講給別人聽,她怕別人取笑她,她把自己憋得快瘋了,如果不是過幾天她們之間的女人酒,恐怕真的要出事了。
一如既往的約酒的時間到了,女人們一如既往的聚在一起,講笑話、嘮家常、說瘋話,互相取笑,一如既往的忙碌,準備晚宴。可是到了快開飯了,仍然不見王艷,這就有些反常了,王艷是酒會上必不可少的角色,是酒會的倡導者,沒有她氣氛就差多了,淑芬說這幾天都沒見她出門,不是病了吧?唉,留守女人真難呀,有個三病兩痛誰來關心呢?你們忙著,我去她家看看。鄭瓊說你走不開,這里離不開你,我去。
見到王艷,鄭瓊吃驚不少,幾天不見,王艷頭發蓬亂,臉色青灰,眼眶也凹下去了,人憔悴得不行,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見鄭瓊來,王艷才想起今天是她們聚會的日子,王艷百般酸楚,差點哭出聲來,她很懷念她們的聚會,姊妹們聚在一起,家長里短,各種快樂憂愁,難以排遣的孤獨寂寞,都得到舒緩,不僅得到舒緩和釋放,還會得到姊妹們的勸慰、開導,都說抱團取暖,她們真的是孤寂、困苦、艱難中的抱團取暖呵。
任憑鄭瓊怎樣問,王艷就是不開口,她不是不信任鄭瓊,她倆是姊妹中走得最近、了解最多的人,但王艷要強、要臉面,男人出問題,羞辱卻在她頭上,在村里你不是比別人光鮮,比別人富有,比別人幸福么?你不是有人寵你、愛你、掙錢給你花,舒坦得很么?這下好了,你成了棄婦,成了幫別人守家看房子的人。
看問不出什么,鄭瓊說好好好,你不講也就算了,但酒總該喝的吧,她們派我來接你,你不去我就交不掉差。走吧,喝酒去,一醉解千愁,喝完酒就啥事也沒有了。王艷不愿去,鄭瓊拖她,拽她,折騰得大汗淋漓,她還是不去,鄭瓊說不去就算了,算我沒得這個面子,這樣好了,我回去等她們來接你,你是曉得的,到時候大家七手八腳抬也要把你抬了去,反正你是躲不脫的。
王艷最后還是來了,見她的狀況,大家都不多問什么,女人之間是通靈的,都曉得她是遇到了難以過去的坎,此時最大的安慰就是不問。只是她們心里也隱隱難受,王艷這么個開朗活潑愛笑愛鬧的人都如此了,可見大家的日子有多么難過。
淑芬說喝起來,吃起來,難得一聚,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祝大家萬事如意,我先敬大家。說著喝了一大口。她們還是用土大碗,這個氣氛好,儀式感強。她這一口碗里就蝕了一截,喝完用手抹抹碗沿,一個接一個喝了起來。
她們盡量地說笑,喝酒的日子是快樂的日子,喝酒的日子是舒緩釋放的日子,大家就講笑話,就相互取笑,把氣氛搞活躍。王艷強壓住心中的憂傷、煩惱,她不愿把這些情緒帶給別人,勉強擠出笑臉,盡量地裝作高興。輪到她喝,她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剩下的小半碗差不多都喝下去了,酒像烈焰,在她胸膛里騰騰燃燒,她覺得暢快通透,人也興奮了許多。淑芬看出她的心情,再輪到她喝時,說每人喝一小指,慢慢喝。王艷心情煩躁狂亂,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興奮和狂亂,她急不可待地接過酒碗,將剩下的小半碗酒又咕嚨咕嚨喝下去了,還在喊再倒,再倒。淑芬后悔沒把她安排坐最后一個,那樣就可以少喝點。不過她搶著喝,坐哪里也一樣。果然,她自己起身,從塑料桶里倒酒,淑芬說拉住她,不能再喝了,哪妨還沒等人攔下,她把半碗酒搶著喝下。
王艷完全失態,她坐在地上,任憑怎樣拉也不起來,她嗚嗚地大哭起來,鼻涕眼淚一齊流,邊哭邊拍地下,全然不顧平時的形象。鄭瓊去拽她,倒被她推了個趔趄,淑芬說別管她,讓她哭,讓她痛痛快快地哭,哭完就好了。這話使大家心里都酸楚,她們幾乎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事,每次聚酒,不是這個人醉得不成樣子,大哭大叫,就是那個人又哭又鬧,又喊又叫。總之,她們知道,每次醉的人都是心事最多的人,能讓這個最煩惱的人舒緩釋放,她們也高興。
在王艷的哭鬧中,她不可抑制地把心中的事講出來了。大家開頭詫異,很快就覺得是必然的了。她們都知道男人在外面打拼的辛苦,知道他們的艱辛和需求,他們基本上都是一年回來一次,男的女的感受都是一樣的,只是他們中大多數能克服自己的欲望,他們不愿去花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去做那事,他們還怕染上傳染病,那就永遠無法面對自己的妻兒老小了。王艷的老公不同,他雖然不是老板,但做了很多年的包工頭,手里的錢已經不少了,家里蓋起了小洋樓,寄回去的錢也用不完,包工頭還會到外應酬,還要請客送禮,參加酒局或請人到歌舞廳,在那樣的環境下,發生這樣的事就不足為奇了。但大家還是憤怒,王艷是個熱情開朗活潑俊俏的小媳婦,但王艷卻是個熬著孤獨守住清白的人,這一點姊妹們是最清楚的,她們為王艷痛惜,為王艷難過。憑什么一個人在家苦熬,一個人卻在外面養起了小三,女人天生的就是低人一等,天生就該為男人守清白么?鄭瓊說哭什么哭,與其哭,不如行動,他們在外面可以找人,你也可以找人。淑芬說放屁,他們找人自己就找人,那不是一鍋壞人了么?鄭瓊你不要挑唆她呀,真這樣了就是你的責任。鄭瓊說我是氣不過,說說而已。淑芬說怕是你自己想這樣,不要拿別人說事。鄭瓊說我就是想也找不到人,村里就一個王幺幺,像樣點都沒有。
那晚酒宴回到家,王艷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她是被姊妹們輪流背回家的,她又哭又笑又鬧,說什么也不回家,說大家在一起才好,等她睡了一天一夜后,覺得心中的哀怨和積郁少了許多,雖然身上仍輕飄飄的,四肢極然發軟,但她感到卸下了許多東西,許多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她想好好地做點吃的,如果把自己整垮了,不就是便宜了那個狐貍精,便宜了那狗東西。
她想快樂起來,自己活好了,活快活了才是強者,但她怎么快樂得起來,盡管想開了一些事情,放下了一些事情,但內心那孤獨、失落,失意都是放不下的。她想起做姑娘時候的快樂時光,那時家里還是土房子,沒有自來水管,和小姐妹們一起去小河邊洗衣服,柳樹婆娑,河水清澈,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歡聲四起,天熱的日子,她們會選擇一個隱蔽的河灣,把衣服放在樹叢中,跳進清亮的河水里盡情嘻戲,她們會欣賞彼此的身體,會互相開些玩笑,會互相潑水,鬧夠了她們穿衣上岸,她們把柳枝扯下來,編成精致的柳帽,河堤上野花正開得熱鬧,掐一些插在柳帽上,那帽子就鮮活生動起來,她們披著晚霞,踏著青草,唱著歌兒朝村莊走去。月亮皎潔的夜晚,她們一群年齡相仿的姑娘,會到村邊的打谷場去,那里有生產隊高高的谷草堆,夏天的谷草堆散發出太陽曬出的谷草濃郁的氣息,天空深邃、星河燦然,時而一顆流星倏然劃過天空,她們談起各自的憧憬和理想,談起她們的快樂和憂傷,還有女兒家的惆悵,蛙鳴蟲叫,流螢點點,女兒家的生活,叫人多么懷念。那是不可追回的青春年華。那時生活困苦,但她們年輕、熱情、生活單純,姊妹間的友誼純真,對生活的未來充滿熱情和向往,對婚姻家庭也充滿向往,尤其是愛情,使她們又焦慮又渴望,又期待又擔憂,又幸福又惆悵,一切都是可以期待而又充滿未知的。幸福著、矛盾著、盼望著、焦慮著、青春時期的女兒,心事滿滿又幸福充盈。
鄭瓊來串門子,她放心不下她,怕她一蹶不振,怕她一睡不起,怕她以淚洗面,身體越來越差。鄭瓊見她已經在廚房忙活,心就放下了,鄭瓊進門時見她臉上有笑,問她在笑什么?這么開心。王艷臉上仍然是憂傷的,她說笑啥呢?想起我們年輕時的事,那時多么年輕,你我差不多大,也最處得來,都說女兒家的心事是最隱秘的,我倆啥都說,那時無憂無慮,多么快樂呢,也有些煩惱,但嘻嘻哈哈笑一陣就過去了,現在日子比過去好到哪里去了,怎么倒沒了以前的快樂,村子空空蕩蕩,姊妹們一天各忙各的,以前天一臨黑,牧牛晃晃悠悠地回來了,村里雞鳴狗吠,大人叫娃娃跑,炊煙四起,家家鍋瓢碗盞一陣響,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愛往大柳樹下跑,蹲的蹲,站的站,你從別人碗里拈一筷,別人朝你碗里拈一筷。吃完飯更熱鬧,老漢們吃大碗茶、吸葉子煙、下象棋、拉二胡、老婆婆們納鞋底,扯家常,娃娃些滾鐵環、疊羅漢,玩老鷹捉小雞,現在呢,除了孤寂還是孤寂,除了孤寂還有做不完的活,還有慢慢長夜的守望和煎熬,更為糟糕的是還有男人的背叛。
鄭瓊知道她是放不下男人的事,怎么放得下呢?不是喝一次酒醉一次酒就放得下的,那只是暫時的釋放,憂傷和惱怒羞辱會一直徘徊在心頭。鄭瓊說我們好長時間沒去趕場了,一天也不曉得忙些啥,今天是趕場天,天氣也好,我們去趕場吧,買點娃娃學習用品,買點家里沒有的東西,看看熱鬧,散散心。王艷不想去,說要去你去,趕場天人擠人,有啥意思。鄭瓊說不就圖個熱鬧么?你給記得,過去我們最愛趕場,一到趕場天興高采烈,背點山貨去賣,買點發夾,雪花膏、蛤蜊油啥的,再吃上一碗涼粉,喝碗米涼蝦,高興得很,每次不都是我倆去么?你不是要買書么?一天到晚在家看電視有啥意思,不如去買幾本好看的書,說不定還會遇到幾個以前的姊妹,好好聊一聊,好好玩一玩。這樣一說王艷就動心了,她說你等我一下,我這樣子出得了門么。鄭瓊知道她愛美,要收拾打扮。就說我也回去一下,安排一下家里的事。
出門來,麗日藍天、白云朵朵,遠山明晰,河水潺潺,她們心情好了許多,她們邊走邊聊,果然遇到不少趕場的人,有認識的,她們就和人家打招呼,都很新鮮的樣子,好長時間沒見,就興奮,互相問著彼此之間的事,就到了鄉場了。
鄉場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只是來趕場的多是婦女,她們知道其它村也一樣,男人都出去打工了。鄉場她們是熟悉的,過去老久低矮的木門木窗的房子依舊還在,只是每隔一段就新修了一棟鋼混結構的樓房,有五、六層高的,有七、八層高的,突兀地鶴立雞群,這些樓房大多開了商鋪,賣土雜的,賣五金的,賣電器的,甚至還有規模不小的超市。她們走走看看,鄭瓊說吃碗涼粉吧,有些餓了,王艷說吃啥涼粉,進館,我請你,鄭瓊知道她的心情,說要得,今天就讓你破費了。
找了家干凈的餐館,王艷忙著點菜,鄭瓊說兩個人吃不了多少,不要點太多了,吃不完浪費。王艷不聽她的,一氣點了七、八個菜,豪氣十足地說今天我們吃個夠,喝個夠,你不要擔心,我有錢,我們也該奢侈一回。王艷要點白酒,鄭瓊怎么也不讓,她知道王艷喝酒肯定要醉,這不是在家里,醉了任你怎樣胡鬧不會有人看笑話,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醉了的女人一胡鬧,會有多少人圍著看笑話呀,這丑可丟不起。鄭瓊甚至要翻臉了,說要喝白酒你一個人喝,這飯我不吃了。說完就要走,最后是點了一瓶紅酒,這種紅酒對于她們來說就跟喝開水似的。
突然,王艷瞥見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王艷說這不是朱永亮嗎?走,去看看。老板說倆位,還沒付錢呢。王艷說你去跟朱永亮打招呼,付完錢我就來。鄭瓊不敢怠慢,怕一眨眼朱永亮就不見了,那就辜負了王艷的囑托。鄭瓊知道朱永亮是王艷的高中同學,是她的初戀,倆人好得如膠似漆,已經商量結婚的事了。朱永亮是鄰村的人,來找王艷都是鄭瓊當陪伴,王艷的爹嫌他家窮,爹也癱瘓在床,盡管朱永亮儀表堂堂,人溫文爾雅,王艷的爹媽怕她嫁過去吃苦,還是堅決不同意,王艷不吃不喝,用這種方法來抗議,誰知她媽更絕,直接去買了敵鼠強,說要死我先死,咋也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吃敵鼠強我又不是第一次。這倒真的把王艷嚇著了,她媽強悍,和她爹鬧氣時真的吃過,有一次吃了之后口吐白沫,兩眼翻白,差點死去了,王艷只得妥協。
鄭瓊剛追上朱永亮,王艷就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她拿幾張百元大鈔給老板,說回頭算。朱永亮先是見到鄭瓊就很吃驚,接著就見王艷飛奔而來,倆人對視著,一時竟不知說啥,還是王艷先開口,說這些年你去什么地方了?怎么也不捎個信?朱永亮表情復雜,說一直在外面打工,換了好些城市,混得也不好,就沒聯系。王艷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臉色黝黑,形容憔悴,穿著灰色夾克,這么熱的天竟然穿著一雙水鞋,一幅在工地上的農民工的樣子,哪里還有當年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樣子。王艷說你是回來干啥?朱永亮沮喪地說回來離婚呢。
王艷大吃一驚,只知道他和妻子感情似乎不太好,但他們已經有兩個小孩,怎么說離就離了呢?是不是朱永亮嫌棄他的女人沒有文化?是不是出去有兩文錢就不要人家了呢?朱永亮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說這不是一言兩語說得清的事,以后說罷,說完要走。王艷說走什么走,好多年了才碰上,怎么說走就走。她對朱永亮說這里說話不方便,走,去館子。
王艷對鄭瓊說你陪他坐一會,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鄭瓊本想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敘敘舊的,哪不妨她卻讓自己留下,說快去快回。
王艷跑了好幾家服裝門市,她為他選了衣服、褲子、皮鞋,還有一根真皮的皮帶,她知道朱永亮穿的尺寸,她不知道朱永亮在外面混的到底咋樣,但現在看到的卻是一幅落魄的樣子,看得她心疼,回到餐館,王艷讓他試衣服,朱永亮漲紅著臉,說什么也不愿試。他說你是看我混得不成樣子羞辱我么?人生大起大落,我還要出去打拼,總有一天會混出樣子來的。王艷說你混成啥樣跟我有啥關系?你就是身家百萬、千萬,不過就是有錢罷了,我難道沒錢么?還不是過的不如人。說罷紅了眼圈。朱永亮從鄭瓊嘴里已經知道了她的事,朱永亮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他說他心里難受,他是回來離婚的,老婆跟鎮上的一個人好了,那人隨時騎著摩托來他家,給她買吃的穿的,還給娃娃也買,全村人都知道了,就他一個人不知道,他這綠帽戴得冤枉呀。他在外吃苦受累,節衣縮食,想著攢錢修房子,房子還沒修,人到出軌了。朱永亮挽起褲腳讓她們看他腳上的傷疤,那是鋼筋戳穿的,說他經常加班。整得人暈乎乎、虛飄飄的,從半空中掉下來,把腿肚包戳穿。說著,他難過得哭了起來,一個大男人嗚嗚地哭,那種凄涼的傷心事讓他情不自禁。王艷更不用說,她正在傷心,她一放開哭就收不住閘,哭得氣喘喘心疼,傷心欲絕,一時間,小小的餐館嗚嗚之聲不絕,氣氛悲痛,讓人心疼。
七
在王艷的堅持下,他們搭班車進了城。王艷說今天不準說有事,多少年了,我們終于見面了,多少年各有各的苦楚和快樂,各有各的傷痛和悲哀,人生苦短,聚少離多,為了我們曾經的過去,也為了以后的生活,我請你們去縣城玩。
縣城畢竟是縣城,鄉鎮沒有的它都有。王艷、鄭瓊到底多長時間沒來縣城了,可能是三、四年,也可能是四、五年,她們蝸居在村里,雖然憋悶,但誰也沒想過去縣城玩,她們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活。朱永亮呢,到縣城也只是轉個車而已,哪有時間去逛縣城呀。縣城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大得他們幾乎認不出來了,過去狹窄、低矮、灰暗的房子拆除了,一條條大街,街道寬敞、高樓林立,店鋪一家接一家,行道樹高大茂密,街上的人穿著時髦、打扮精致,連王艷看了都心生羨慕。他們逛了好幾家大型商場,買了一些東西,王艷突然想去縣二中看一看,她的學習生涯和青春期在這里度過的,她和朱永亮的初戀是在這里發生的,那時懵懂,少不更事,一旦愛上,就一發不可收拾,愛得天昏地暗,愛得死去活來,成績本來很好的她也迅速跌落下來,本來考大學是妥妥的,卻因此而名落孫山。
在校園里,他們感慨萬千,熱鬧的校園里,年輕而朝氣蓬勃的學生自然一個都不認識,就連教過他們的老師也沒見到一個,向一個中年教師打聽了一下,基本都退休了。籃球場上,有許多學生在打籃球,他們跳躍騰挪,生龍活虎,王艷眼睛潮濕了,她仿佛看見了當年的朱永亮,那個身姿挺拔、俊朗健美的人,是當年的球隊隊長,是他深深吸引住了她,以至于每場球賽必到,眼珠不轉地盯他,現在的朱永亮,失魂落魄,形容猥瑣,只是換上她為他買的全套服裝,才依稀看到他當年的影子。
路過學校的小樹林,她的臉倏地紅了,當年這個小樹林雜草叢生,茂樹而幽深,在這里,她第一次和他擁抱、接吻、差點做了令人害羞的事……。朱永亮呢,也想起當年的事,他的臉漲紅,心澎澎地跳,眼睛熱辣辣地盯著她,鄭瓊是何等聰明的人,她看出了端倪,說你們慢慢聊,我要去找廁所,說完走了。他們二人不由自主地朝小樹林走去,在一處樹林茂密的地方站住了,他們誰也沒說話,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喘著粗氣,狂熱地吻著,突然,朱永亮的手伸進了她的胸口,她心里一驚,臉色彤紅,正想順勢倒在他的懷中,但渾沌的大腦中突然閃出一柄利劍,傾刻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她立即哆嗦著冷靜下來,使勁地打開他的手。她是個傳統的女人,恪守婦道,男人外出這么多年,她一直獨守空房,日子孤獨、寂寞,許多個夜晚,她輾轉反側,煩躁莫名,但也沒想到出軌的事,不料男人卻辜負了她的忠誠和堅守。現在突然遇到朱永亮,燃起了她沉寂多年的愛情的火花,朱永亮和她一樣也遭遇了背叛,都是天涯淪落人,她何嘗不想趁勢跳進這燃燒起來的愛情的火海里呢?只是這事來得太突然,她一時還沒整理好思想,她在狂燥、亢奮、突如其來的愛情中掙扎,亢奮和冷靜、愛情和堅守,使她一時難以決斷。
鄭瓊來了,鄭瓊見她神情迷離,臉色漲紅,想著是發生了點什么。鄭瓊說你們再聊一會,我去前面轉轉。說著要走,王艷說你倆先走吧,我想再呆一會,鄭瓊心領神會,說我們慢慢游,你隨后來。
王艷內心波瀾起伏,思緒萬千,她一會兒想算了吧,她不必為老公堅守了,是他辜負了她的忠誠、愛情,辜負了她的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孤獨、寂寞,她犯不著為他再守下去了,她也要尋找自己的愛情,為自己活一次,她甚至想今晚就開房,要做敢愛敢恨的人,不要讓愛和恨都憋在心里,讓自己活得開心酣暢,但她覺得鄭瓊在總是不方便,盡管她們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盡管她們幾乎是互相保密的閨密,但心理上還是不自在的。
吃完飯,天氣尚早,她說街也逛了,飯也吃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回了吧。鄭瓊說難得來一次,今晚去看場電影,就不回了吧,朱永亮期待地看著她,眼光留戀又不舍,她說來日方長呢,后會有期喲……,他們互相留了電話,依依不舍離去。
八
回來后,王艷糾結在和不和朱永亮聯系的事上,她內心十分矛盾,既渴望去見他,又怕見他,她知道只要見面,她就肯定控制不住自己,她一定會撲向他的懷里,干柴烈火,熊熊燃燒,在那時,就是燃成灰燼她也是心甘情愿的。但她又糾結于堅守和底線之間,男人出了軌,她也這樣做,豈不是半斤八兩么?這么些年都守了,絕不能讓自己淪陷。她要去他做工的城市找他,理直氣壯地和他吵,苦口婆心地勸,聲淚俱下地訴說對他的愛和忠誠。如果他回心轉意了,她也可原諒他犯的錯,如果他死心塌地不愿悔改,那也無法,她會選擇離婚,再開始新的生活,總之,守住自己,問心無愧……
在最近一次酒會中,她向姊妹們說了她的想法和打算,大家都支持她、理解她,認為去一趟是應該的,她請鄭瓊和她一起去,鄭瓊面有難色,說家里還有一大堆子事呢,服侍老人,照顧孩子,地里的莊稼也該收了,淑芬說你去你的,王艷有事,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家里的一切事情,我和姊妹們會幫你處理好的。
王艷和鄭瓊在第二天就坐車外出了,她們這一去,結局如何?是她們也難以預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