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煤礦招工的紅榜貼在公社門口,紅紙黑字晃得人眼熱。剛滿十八的小李,個子躥得老高,肩膀卻還沒完全撐開,揣著家里湊的二十塊路費,擠在報名的人群里,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報名表,手心全是汗。他成了井下一名采煤工,每天攥著礦燈,跟著老師傅鉆進幽深的巷道,煤層的潮氣混著煤灰,嗆得人嗓子發(fā)癢。
三十載光陰在礦井的轟鳴聲里碾過,小李熬成了老李。鬢角的白發(fā)藏不住,腰背也被井下的重擔壓得微微佝僂。常年泡在井下,雷管炸藥的巨響日復一日地沖刷著耳膜,那些震耳欲聾的爆破聲,最終變成了耳朵里揮之不去的嗡鳴,他落得雙耳失聰?shù)木车亍匀苏f話,他得緊盯著對方的嘴型,眉頭緊鎖,才能勉強拼湊出只言片語。那年我去西安辦事,特意拐進醫(yī)療器械店,給他挑了個助聽器,花了小半個月的工資。可他戴了沒幾日,便摘了下來,揣進布兜,擺擺手說效果甚微,戴在耳朵上悶得慌,徒增累贅。
老李的兒子,也叫小李,打小讀書就沒多少天分,課本上的字像是長了腳似的,怎么也記不住。初中畢業(yè),他沒再往學校跑,順理成章接了父親的班,一頭扎進那片幽深的礦井,成了新一代的采煤工。井下的日子依舊苦,可比起父輩,設(shè)備先進了不少,好歹不用再靠人力硬扛。后來小李成家立業(yè),娶了鄰村的姑娘,在縣城按揭買了套小兩居,客廳的窗戶朝南,陽光能灑進來大半個晌午,日子也算有了模樣。
小李琢磨著,孩子剛滿周歲,媳婦一個人帶娃太辛苦,便跟老李兩口子商量,想讓他們來縣城幫襯著帶孩子。老李一聽,當即咧開嘴笑,當晚就翻出壓箱底的干凈衣裳,老伴也連夜縫了個小褥子,想著孫兒躺上去肯定軟和。可兒媳打心眼兒里不樂意,嫌老李耳背,跟他說話費勁,又嫌老太太做飯口味重,不合城里人的胃口。不過一周光景,兒媳便繃著臉,將婆婆的行李一股腦扔出大門,冷言冷語地攆他們回鄉(xiāng):“這縣城的日子,你們過不慣,還是回塬上舒坦?!?br>
老李和老伴沒多說什么,默默蹲在地上收拾行囊,老太太的眼眶紅了一圈,卻沒掉一滴淚。兩人背著鼓鼓的包袱,坐上回塬上的班車,一路顛簸,回到了生養(yǎng)他們的地方。恰逢塬上集體搬遷,老兩口便用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在坡下的新農(nóng)村落了腳。老李花三萬塊,買下村里五間敞亮的平房,院墻是新砌的,院子里還留著一棵老槐樹,枝椏伸到屋頂,夏天能遮半院陰涼。
他在門口搭了個狗窩,養(yǎng)了三只土狗,黃的、黑的、花的,看門護院,見了生人就汪汪叫,見了老李卻溫順得像小貓。又從集市上買回三頭小牛犢,棕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哞哞叫著跟在他身后。每日清晨,老李牽著牛繩,踱到村后的溝里放牧,青草嫩得能掐出水,小牛低著頭啃草,他便坐在田埂上,望著遠處的塬坡發(fā)呆。碰見相熟的村民,他便咧開嘴嘿嘿地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眉眼間滿是舒展,手里的牛鞭輕輕晃著,卻從不往牛身上抽。
老伴守著家里的煙火氣,一日三餐把飯菜做得熱乎,小米粥熬得黏糊糊的,饅頭蒸得暄騰騰的。閑不住的她,還承包了村民撂荒的幾畝地,扛著鋤頭下地,種上胡麻和玉米。春天撒種,夏天鋤草,秋天收割,胡麻桿在地里立成一片,玉米棒子裹著綠衣裳,沉甸甸地墜在稈上。風吹過莊稼地,沙沙作響,像是歲月在低聲吟唱。
去年我回塬上,還碰見了老李。他正牽著牛從溝里回來,夕陽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長。他的臉膛被日頭曬得黝黑發(fā)亮,皺紋里嵌著些許塵土,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格外憨實。門口的土狗見了生人,汪汪叫得歡實,老李轉(zhuǎn)過身,沖我擺擺手,又指了指院子里的石桌,比劃著讓我進屋喝口水。狗叫聲、牛哞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混在一起,給寂靜的山村添了幾分鮮活的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