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危機”創造了“即便美國不愿發生戰爭，但事態走向和節奏仍盡在美國掌握”的認知氛圍。
委內瑞拉豐富的石油與礦產資源，具有重要戰略價值。若能在不發動大規模戰爭的前提下，通過高壓手段迫使馬杜羅政府向美企在能源與礦產方面做出更多實質性讓步，將為美爭取更多石油利益，并迫使委配合禁毒合作和移民管控。
對委內瑞拉制造危機之策略的危害，還在于它的潛在可復制性，破壞力不僅作用于當下，更因其可重復、可移植而對整個拉美與中國經貿合作構成威脅。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張祿博 馬曉霖
責任編輯 姚憶江
美國海空力量兵臨委內瑞拉。
當地時間2025年11月2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社交媒體宣稱，致所有航空公司、飛行員、毒販和人口販子：請將委內瑞拉上空及周邊空域“視為全面關閉”。
這是赤裸裸的侵犯委內瑞拉國際主權與領空安全的威脅言論，甚至堪稱挑戰書乃至宣戰表。兩天前，特朗普已宣稱，美國可能“很快”采取行動，通過陸路打擊委內瑞拉的“毒販”。
上周，美國聯邦航空局已向多家主要航空公司發出警告稱，鑒于“安全局勢惡化”以及“委內瑞拉境內和周邊軍事活動加強”，任何民航客機飛越委內瑞拉領空都將“面臨危險情況”。在此公開脅迫下，眾多航空公司停止執飛往返委內瑞拉的國際航班。
9月以來，美軍已在加勒比海和東太平洋水域擊沉超過20艘美方指控的“販毒船”，造成八十余人死亡。
如今，特朗普不斷釋放陸空攻擊的信號，這是真的要攻入委內瑞拉，并推翻與之對抗的馬杜羅政府，還是通過經濟絞殺或準軍事高壓迫其下臺？
令人意外的是，《紐約時報》28日還披露，多名知情人士透露，特朗普和馬杜羅上周通過電話，商討舉行美委峰會的可能。這符合特朗普一貫的“保持對話+武力威脅”的“圍三缺一”式施壓風格和外交路數，但是，這更加讓美委關系走勢，特別是馬杜羅政權的前景撲朔迷離。
觀察家們認為近期特朗普政府以“緝毒”為由，綜合使用“心理戰”“輿論戰”和“認知戰”制造美委軍事危機，并使輿論在短時間內迅速發酵，以具有破壞力的不確定性，建立美國在西半球事務主宰能力的國際社會認知，打擊域外國家參與該地區事務的信心。
“重返西半球”是美國現階段的核心戰略轉向，而特朗普直白奉行的“門羅主義”（亦有機構稱“唐羅主義”）是行動綱領，表現為增強區域控制力并排斥域外力量。“美委危機”的戰略實踐結果，直接牽涉中國在委內瑞拉甚至在整個拉美的能源安全、戰略資源保障、中資公司利益保護、全球戰略布局和外交主動權。
當地時間2025年9月23日，委內瑞拉加拉加斯，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在米拉弗洛雷斯總統府與國家國務委員會執行委員會舉行會議。馬杜羅宣布，他正在考慮宣布進入“外部騷亂狀態”，以應對來自美國的“侵略”。圖/視覺中國
美軍事戰略試探
自8月美軍在太平洋部署以來，委內瑞拉雖向外界展示出強硬態度，但也暴露出諸多漏洞，并且有求和傾向。
特朗普政府把握機會，在客觀條件未發生對其有利變化的情況下，通過密集釋放危機信息，令各方猜測美方可能發動有限戰爭，或通過其他手段推翻馬杜羅政府，隨后又很快通過美國阿克西奧斯新聞網站表態，“他計劃直接與馬杜羅通話”，從而將危機冷卻。
這種單方面制造危機、管理危機、解決危機的行為，增強了區域安全的不確定性，從心理層面削弱了域外國家在拉美擴大利益存在的意愿。
美國先以增加軍力部署和演習，甚至摧毀約20艘委內瑞拉船只造成實際毀傷進行試探，但馬杜羅政府始終沒有投入足夠精力和資源認真應對危機，缺少對美國威脅的有效遏阻。
馬杜羅政府基于美國內情況、國際輿論、美軍事部署規模，判斷美軍不會實施大規模轟炸或地面入侵，加之俄羅斯明暗支持，因此，馬杜羅政府對威脅的公開回應，僅停留于譴責和展示抵抗意志，包括多次提及“游擊戰”、宣稱超過800萬人加入民兵或預備役、簽署《整體防御指揮法》、啟動綜合防御指揮部等。
然而，馬杜羅政府所謂借助復雜地形展開游擊戰，至今沒有形成足夠的震懾力。
委內瑞拉雖有數百萬軍隊，但實際沒有足夠實施戰略縱深的地理容納空間，也沒有明確的糧食補給方案以長期維持其建制。山地缺少農業支持且生存條件極其惡劣，難以組織有力反攻，僅能保證不被消滅。而以委軍目前情況，化整為零的“巷戰”在組織協調、溝通配合方面都存在現實困難。這也是美國無懼沖突升級，采取更大力度極限施壓的根本依據。
此外，馬杜羅明確釋放愿意對話協商的信號，表示“希望以和平方式回應美國合理關切”。
多家西媒報道稱，“過去幾年美委曾在第三國斡旋下多次秘密接觸”。10月，馬杜羅政府曾通過卡塔爾向美傳遞信息，提出“愿在能源與資源領域做出實質性讓步，包括向美企開放石油與黃金項目，調整出口結構使部分石油出口從中國轉向美國。馬杜羅政府甚至表示愿意削減與伊朗、俄羅斯等國的能源合作，以換取美在制裁和安全保障方面的讓步”。這種妥協態度，讓美方認定具備進一步行動的條件以及可期收益。
戰略試探后，美國進一步增強戰爭危機可信度。委內瑞拉目前內部核心領導層穩定，軍人忠誠度較高，反對黨領導人瓜伊多的失敗，已讓民眾對推翻現政權失去興趣，大量反對派支持者外流后，國內民眾大多是接受現狀，甚至懷有反美情緒。
今年馬查多獲和平獎后，的確可通過宣傳“避免戰爭”進一步施壓，但尚不具備有效接管政權的力量，而美直接軍事介入實施實質性的“有限打擊”，即便能迅速取勝并顛覆馬杜羅政權，但其面臨的，也將是一個陷入混亂、戰略價值有限的委內瑞拉。因此，起初外界普遍認為美不會通過內部顛覆或軍事入侵實現政治目標。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30日，委內瑞拉加拉加斯，馬杜羅的支持者在一次反對美國在加勒比地區軍事活動的集會上，身穿印有美國總統特朗普和“美國佬回家”口號的T恤。圖/視覺中國
11月13日，美防長赫格塞思宣布啟動“南方之矛”行動，同時，放大魯比奧為代表的部分政客對拉美社會主義政權和左翼力量的強烈敵視態度，對推翻馬杜羅政權表現出極強的政治決心。
盡管區域內巴西、墨西哥、哥倫比亞等國，以及包括盟友在內的國際社會普遍表示反對美采取軍事行動，但是11月中旬，美國日益凸顯軍事施壓乃至直接攻擊的各種跡象。
16日，“福特”號航母打擊群依然進入加勒比海；20日，美軍方在委附近舉行大規模武力展示，21日，美軍南方司令部將此次行動定性為“轟炸機攻擊演示”。此時，美在該地區部署的總兵力已達1.5萬，約占美海軍總兵力的15%。
22日，美方放風稱對委內瑞拉發起“下一階段行動”，還稱“總統馬杜羅的統治已進入倒計時”，并拒絕排除派遣地面部隊進入委內瑞拉的可能。大量報道推測，該行動很可能是“針對馬杜羅新一輪行動的第一步”。
在法律層面，馬杜羅堅決否認參與非法毒品交易，而且美方迄今未能提供確鑿證據，因此難以獲得國際法理認可。法國、荷蘭和英國也稱，因擔心情報被美用于依據國內法律采取非法軍事行動，限制與華盛頓共享加勒比地區相關情報。
但美國務院于11月24日將所謂“馬杜羅領導”的太陽販毒團伙列為“外國恐怖組織”的認定正式生效，為軍事行動提供法律支持，增強了軍事威懾的可信度。另有報道稱，特朗普已授權中央情報局在委境內執行“秘密行動”。
隨著關注度提高，美方信息釋放越發密集，外界對“有限打擊”以快速推翻馬杜羅政權的可能性存在不同認識。有猜測認為，美可能動武而迫使馬杜羅下臺或鼓勵反對派奪權，即使無法實現政權更替，也可獲得更多談判籌碼。
觀察家們普遍認為，美目前國內政治和經濟情況無法長期支持對委內瑞拉的軍事威脅，因此，特朗普不會接受委避免主動升級沖突的拖延策略，即便不推翻馬杜羅政府，也可能發動“有限打擊”挽回顏面。
高頻軍事接觸，外加馬杜羅政府發起全民戰爭動員，并不斷強調美試圖發動政變的“意圖”，讓外界普遍認為存在事態嚴重升級的可能。甚至有輿論認為特朗普政府可能單純出于意識形態對立發起戰爭，“斬首”行動或暗殺其他核心官員也可能成為選項。
戰略目標初步實現
輿論經過充分發酵后，多名美官員11月24日向媒體透露，“特朗普已告知其顧問，他計劃與委總統馬杜羅直接對話”，同時還透露將繼續“炸毀運毒船只、阻止毒品走私”；25日，又有美方官員放風稱“目前沒有人計劃派部隊進入委內瑞拉擊斃或逮捕馬杜羅”。一名特朗普顧問透露，“通過外交途徑解決問題的可能性非常大”。
總體看，此次“危機”創造了“即便美國不愿發生戰爭，但事態走向和節奏仍盡在美國掌握”的認知氛圍。
根據第一任期經驗教訓，特朗普意識到直接推翻馬杜羅的政權代價高昂，其策略呈現明顯轉向，從追求“政權更迭”轉為實施“復合封鎖”，戰略邏輯也由“爭取直接控制”調整為“戰略阻截”,即若美國難以掌控委內瑞拉，則通過系統性手段，阻止其他外部力量在此擴展影響力，形成“我得不到，亦不令他人得益”的遏制格局，主要手段是制造不確定性。
從實際效果看，特朗普政府已在相當程度上實現其階段性戰略目標。
體現之一是美通過向國際民航界發布航行警告并迅速引發反應，11月22日，六家國際航司取消飛委航班。此舉實質性地阻礙了人員流動與國際交往，在象征層面強化了委作為“高風險區”的標簽，使其在國際社會更加孤立。
其二是美持續不斷的戰爭威脅，進一步惡化委國內本已脆弱的國民經濟，顯著削弱外國投資者的信心與意愿。借此，美達成在非戰條件下壓縮委戰略空間、阻截域外勢力介入的雙重目標。
特朗普的戰略邏輯
委內瑞拉豐富的石油與礦產資源，具有重要戰略價值。若能在不發動大規模戰爭的前提下，通過高壓手段迫使馬杜羅政府向美企在能源與礦產方面做出更多實質性讓步，將為美爭取更多石油利益，并迫使委配合禁毒合作和移民管控。
此舉可使特朗普政府對內宣揚“以更低成本取得更大收益”的外交成果，強化“美國優先”的執政敘事，證明其推行的“門羅主義”策略取得重大突破，兌現競選承諾，并為共和黨贏得中期選舉和下屆總統積累政治資本。
從此輪美委博弈可見，特朗普政府的戰略動因與目標體系是服務“重返西半球”戰略與推行“門羅主義”，進而經略拉美“后院”并排除域外大國影響力。
美不容忍其傳統勢力范圍內存在反美且與中俄關系密切的政權。委俄軍事合作、委中日益深化的經貿關系，均被美視為地緣戰略上的“侵犯”。解決委內瑞拉問題，深層目標在于通過顛覆或削弱一個反美支點而“殺一儆百”，通過更具實質性的多元手段強化對整個拉美的掌控，維護美獨家主導地位。
與上一任期相比，特朗普政府此番施壓方式更為直接，實施路徑呈現出多維度、系統化特征。
在安全層面，以禁毒、反恐、移民等非傳統安全議題為切入點，合法化其軍事部署與情報行動，強化軍事存在與戰略乃至戰術威懾。在經濟與政治層面，則通過援助、合作與制裁相結合方式，拉攏親美政權，包括對左翼政權采取經濟制裁、外交孤立與軍事恫嚇，迫使其做出政治讓步。
這種排他性、干涉性與擴張性并存的“門羅主義”，強調軍事存在與威懾，并爭取國內與盟友默許，通過將危機“合理化”，綜合運用法律、金融、民航管制等非軍事手段進行封鎖或孤立，以人為制造并放大的區域不確定性，破壞對象國的營商與投資環境，抬高市場參與者的政治風險與運營成本，降低國際投資吸引力，動搖中國企業在委的投資與營商信心，可能造成項目暫停、資本避險撤離或商業與技術從業人員因產生“逃離”心理，從而在基礎設施、能源與科技等關鍵領域，達到排擠域外勢力的目的。
對委內瑞拉制造危機之策略的危害，還在于它的潛在可復制性，破壞力不僅作用于當下，更因其可重復、可移植而對整個拉美與中國經貿合作構成威脅。此次拿委當實驗品，為美在拉美其他地區（如哥倫比亞、墨西哥和巴西等國）繼續采取類似制造并管理危機的高壓政策提供了經驗。
這種以“認知戰”為核心的手段，制造了一種比傳統戰爭更隱秘、更廣泛的負面效應，使對象國在事實上被排除在中國企業的貿易或投資計劃外，直接沖擊中國與地區國家共建“一帶一路”的大計。
張祿博，浙江外國語學院環地中海研究院副研究員，廣西外國語學院歐美語言文化學院拉丁美洲研究中心副主任
馬曉霖，浙江外國語學院教授，環地中海研究院院長
本期編輯：劉佳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