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營盤兵中“詞”
——關于軍旅散文詩的一次對話
彭流萍 堆 雪

彭流萍:堆雪老師,散文詩《兵詞》今年四月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發行,首先向你表示祝賀!先介紹一下《兵詞》這本書吧。
堆雪:散文詩集《兵詞》,通過對軍營“熱詞”的全景掃描、著力盤點和詩意解構,抒寫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的背景下,當代軍人的思想情感和內心世界,展示和平年代的紛繁和喧囂中,當代軍人堅守的情感領地、精神坐標和價值向度,塑造商業化、信息化、實用主義語境下,普通一兵的精神風貌與鐵血品格。
這本書分為“入列”“營盤”“方陣”“號角”“旌旗”五輯,精選了我近幾年來創作的109章軍旅散文詩篇。我覺得,這一百多章散文詩,并不拘泥于表達形式,而是讓思緒、情感隨詩意自由伸展、蔓延,或直抒胸臆,或借物抒情,或鋪陳情景,或揮灑空靈,讓讀者在跌宕起伏的閱讀中感受軍旅別樣的風景,分享當下軍人靈魂深處的沉默與堅韌、奉獻與震撼。這部作品集,我概括了四句話放在封底:軍旅生活的詩性抒寫,士兵情懷的靈魂歌吟,鐵血沙盤的精神熔鑄,迷彩青春的深情回眸。這,也是我從軍25年呈奉給迷彩軍旅與讀者戰友的精神獻禮。

彭流萍:為什么要創作這么一部軍旅題材的作品呢?而且還選擇了散文詩這種體裁?創作之初你有怎樣的考慮?
堆雪:我在軍營度過了25個年頭。這25年,給了我很多東西,有很多記憶一直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因此,我一直想寫一部“全面”展現軍旅生活的作品,特別是展現基層部隊體驗的作品。我想讓那些曾經當過兵的、現在還在軍營服役的戰友看到,也想讓那些沒有當過兵、對軍隊這個群體并不了解的人看到,讓他們了解軍營生活,理解一名軍人的內心世界。因為這方面的書太少了,所以我想完成它。
2013年,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參加全軍首屆中青年作家、評論家研修班學習,其間突發奇想:何不用散文詩這種文體寫出我軍旅生活的點點滴滴呢?因為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詩歌、報告文學,寫軍旅的有很多,但用散文詩這種體裁寫,少之又少。而且用散文詩“成建制”“成系統”地寫軍營生活,更是鳳毛麟角,或者說沒有。這激發起了“我要試一試”的創作欲。散文詩介于詩歌與散文之間的一種文學體裁,它穿著“散文”的外衣,卻有“詩”的內核,我在寫詩的同時,創作過不少散文詩。因此我想,用這種體裁,會把“按部就班”的軍營生活寫得別開生面。雖然它可能承載不了過多的故事情節于其中,但正因為它刪繁就簡,便于自由抒情,所以也更容易直抵人的內心。
說寫就寫。不久,我的第一組真正意義上的軍旅散文詩《夢中跑過一匹馬》就發表在2014年第2期《星星》詩刊下旬刊,這五章散文詩,就是后來《兵詞》這本書中的《戰馬》《槍刺》《擔架》《槍聲》《邊關》。在《邊關》中,我這樣寫道:“也有夢,是那種蔚藍色的,橫過最恢宏的銀河。/一隊人馬走過夢境,倒映天上,正好是北斗七星。”邊關遙遠、馬蹄如鐵,但在散文詩的吟唱和抒寫中,竟然呈現得如此內斂和唯美,這令人驚喜!這組散文詩的發表,更加堅定了我要寫下去的信心。我想,要是把經歷的基層部隊的方方面面寫個遍,一定會是一個“迷彩”甚至“迷幻”的世界,讓人覺得耳目一新。

彭流萍:你說過,這一百多篇散文詩的寫作,前前后后經歷了將近十年的時間。請問堆雪老師,這中間有沒有經歷一些寫作上的困頓或者叫挫折?
堆雪:是的,這本書從寫作到出版,確實經歷了十年時間。但真正的寫作時間沒有十年,甚至沒有五年。散文詩短小精悍,每一篇字數在四五百字左右,但它的寫作難度是存在的。我覺得難就難在一個寫作的角度,或者叫一個巧妙的構思。面對一個題材,你始終要考慮一個問題,那就是哪些東西是表現它的最佳材料?你該從哪一部位、哪個角度、哪種方式開始寫起?一章完成,回過頭來再看:它的內容和結構,是否具有詩歌內在的張力和抒情所帶來的感染力?如果沒有,那就是平庸的或者叫失敗的。寫作,就是與平庸與失敗作斗爭的一個過程,在確立與否決之間,反復取舍。
具體哪一年寫了多少篇我沒做過統計,但我清楚地記得,在寫到五十多篇的時候,我曾陷入一個無法再寫下去的困境。題材內容的雷同、表達元素的重疊、抒寫方式的近似,使我面對一些題目時,遲遲無法破題、久久無法行筆。久拖不下之際,使我想起了1988年我曾買過的一本書——屠格涅夫散文詩集《愛之路》。這本當年第四版第六次印刷、印數累計達23萬冊的散文詩經典范本,我曾在中學時就讀過好幾遍,甚是喜愛。其中選入小學四年級語文課本的經典篇目《麻雀》,就出自這本書里。當我再次翻開這本書時,我對散文詩的“多元表達”又有了一個新的認知,那就是,散文詩不僅是純粹的抒情,它還可以有對話、場景、故事、哲思、說理、隱喻等等,它可以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可以是某個故事的一個斷面或一個情節。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就是打破了表達方式上的條條框框、清規戒律,自由表達、自如抒發、自在揮灑。正因為如此,它的散文詩才顯得包羅萬物、氣象萬千。重讀經典,無疑解放了自己的思維和手腳。比如,《兵詞》一書中的《上下鋪》,就是用極簡的語言,講述了一位新兵明知老兵經常在熄燈后在被窩里偷看情書但秘而不宣的有趣故事,故事很短,沒有抒情只是敘述,但意味深長。從此,我的抒寫不再有顧慮和猶豫,之后的五十多篇,也就天馬行空,順理成章。
彭流萍:為什么選擇“兵詞”作為這本書的標題?如果要提綱挈領地說,你覺得這本書要表達“兵”的哪些要義?
堆雪:《兵詞》一書中的大部分篇章,在許多文學刊物和報紙發表過,發表時,大多都帶有“兵”或“軍”的意味。比如在《解放軍報》發表過的兩個組章,就分別用了《兵詞》和《軍營關鍵詞》做標題。我覺得,這樣的表達是準確的。因為它里面,全都說的是兵的事,表的是兵的情,用的是兵的詞,也就是普通一兵眼里的風景、普通一兵心里的世界。因此,“兵”在這本書里,就是“故事核”,就是“抒情的主體”或“抒情的主體對象”。
通過對基層軍營方方面面的掃描和抒寫,想要表達的,無外乎下面這些要義:比如,《槍刺》《背包》等篇章,寫兵的信仰;《腰帶》《水壺》等篇章,寫兵的日常;《前線》《背包》等篇章,寫兵的覺悟;《掩體》《偽裝》等篇章,寫兵的隱忍;《會操》《老兵》等篇章,寫兵的形象;《沖鋒》《軍歌》等篇章,寫兵的歌唱;《換季》《年關》等篇章,寫兵的念想;《炮火》《伏擊》等篇章,寫兵的犧牲;《擔架》《英雄》等篇章,寫兵的理想;《崗哨》《邊關》等篇章,寫兵的守望等等。這些集合起來,就是一個生龍活虎、立體威武的“兵雕像”。這本書,也可以說是為兵畫像、為兵歌唱。在這些篇章里,也能夠看到一名普通士兵對祖國和人民、對生活和親人的溫暖的愛,充滿著一名戰士自我擔當、甘于犧牲奉獻的時代力量。我覺得,這就是這本書的所具有的最大意義。

彭流萍:我認為,《兵詞》一書的出版,是中國當代軍旅詩的一件大事,它不但開創性地用散文詩這種精巧體裁抒寫了基層部隊的日常生活、普通一兵的情感世界,還填補了軍旅題材創作在散文詩領域的一個空白。對此你怎么看?
堆雪:對于作家來說,寫作可能沒有大和小的區分。一首短詩,寫的可能就是整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本身就存在著文字的有限和意義的無限。而散文詩這種文體,和詩歌一樣,也有“以小見大”的特征和氣質。用散文詩這種文體抒寫軍旅題材可能也存在某些缺陷,但它的優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缺點是它不宜過多的鋪陳,缺少生活中應有的細節;優點是它刪繁就簡,抒寫中具有詩歌的凝練,剪輯提純,直逼人心。當代軍旅詩中少有散文詩這種體裁,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在軍旅文學創作中,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詩歌的不少,唯散文詩作品很少,這也是我想嘗試的一個原因。就像唱歌,我們聽多了美聲、通俗、民族、搖滾等唱法,偶爾聽一聽民間的小調,也別有一番滋味。很多作家都有這樣一個共識,就是在文學創作中,用什么體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它寫好,不管你用什么文體。同樣是貌似小眾體裁的散文詩,屠格涅夫的《愛之路》、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泰戈爾的《飛鳥集》、魯迅的《野草》等成了文學寶庫中的經典,而我們很多人的同類作品,卻被淹沒在茫茫文海中。
用散文詩比較全面地抒寫軍營生活的成書作品,到目前為止應該沒有。但我覺得,“嘗試”比“填空”更重要。這種“嘗試”的動力,來自我對軍旅的熱愛和對軍人的敬重。我覺得我對軍營是熟悉的,對軍人是了解的,因此我就想用散文詩這種獨特的體裁,抒寫出我們軍營的“紅黃綠”、軍人的“精氣神”。
還有一點,就是在《兵詞》的創作過程中,讓我對散文詩這種文體有了更新的、更全面的認識,那就是一種體裁中,也應有N種不同的寫法。特別是在同一類題材的創作中,如果不嘗試運用各種表達手法,你的寫作將會陷入題材和體裁本身帶來的藩籬。因此,我比起“填補空白”這樣的溢美之詞,我更欣喜于在創作過程中,對于散文詩創作各種表達方式的嘗試、探索和突破。

彭流萍:軍旅散文詩集《兵詞》一書的完成和出版很不容易,你覺得這本書中有沒有你不滿意的篇章?你對讀者的閱讀有什么期待?
堆雪:書一旦出版,已留下遺憾。誰的書,都不例外。坦率地說,這本書中至少有五分之一我是不滿意的,雖然它們基本在一些報紙和雜志上發表過。不滿意的原因,主要是在抒寫這些篇章時,我沒有找到更好的表達方式。急于成書的心理,使我降低了對于它們的認知標準。這些篇章大多以“寫實”的面目出現,在對軍旅誠實敘述的同時,缺少了對于題材詩意的提煉和拋光。它就像一名十分努力但缺乏天賦和靈感的士兵,在整齊劃一的隊列中,雖沒有掉隊,但始終缺乏能夠傳旨會意的眼神和氣質。但我覺得,有些題目或者題材,在以后的歲月里,依舊可以當作一個新的題目和題材進行再創作和再打磨。也許,現在遺憾的,就是留給未來的不可知。
對于讀者,我希望有更多的現役軍人和退役軍人能夠讀到它,因為在《兵詞》這本書里,你一定會找到自己的影子。對于軍營之外不曾有軍旅經歷的讀者,我希望在讀這本書時,千萬不要以為你只是在看一名士兵的“背影”。他站在遠處守望遠方,或者徑直向你走來。他微笑著,漸漸與你匯合成了一個人……
堆雪:謝謝流萍的提問!最后,我想用曾經發表在《飛天》雜志上的一首詩《高原上,幾朵走不動的云》中的后四句,結束這次關于《兵詞》對話:
高原上 幾朵走不動的云
多像一群 不愛說話的士兵
當我打馬一口氣跑出幾十里 回頭看
幾朵云和它們的影子 還在原地
2023.10.14 堆雪于烏魯木齊 風雪宅

作者簡介
彭流萍,詩人,文藝批評學者,1987年9月生,2018年開始在《解放軍文藝》《詩刊》等近百種期刊發表作品。獲《人民文學》《揚子江》《詩歌月刊》《散文詩》征文獎及年度“十佳新銳詩人”稱號。并受邀為當代數十位著名詩人撰寫評論。2024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評論專著《越濤詞精選三百首賞析》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