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階段:臨摹——與古人的初次對談
我小心翼翼地將團扇置于A4紙上,不斷地比劃、調整、審視,試圖為這一傳統的圓形畫面尋找最恰當的紙面布局。這種看似簡單的準備工作,實則已經是我與古人對話的開始。當我終于確定位置,提筆開始第一次臨摹時,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場對話的笨拙與艱難。
最初的臨摹,是小心翼翼、充滿敬畏的試探。我的筆觸在古人早已完成的布局前顯得猶豫不決,每一筆都像是在未知領域中的探索。正是在這種笨拙的模仿中,宋代折枝構圖的精妙之處逐漸顯現——那些看似隨意安排的瓊花與翠禽,實則蘊含著天地關系的微縮哲學。每一根枝條的走向都在呼吸,每一次花葉的掩映都在低語,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種視覺上的韻律,一種生命與空間之間的微妙平衡。
在這個階段,我逐漸褪去了對“形似”的執念。曾經,我認為臨摹就是要復制得一模一樣,每一片花瓣、每一片葉子都必須與原作嚴絲合縫。但隨著臨摹的深入,我開始體會到“經營位置”背后所蘊含的宇宙觀。古人不是在簡單地擺放物體,而是在構建一個完整的、有生命的微縮世界。瓊花向上生長的姿態,翠鳥回首凝視的方向,枝葉間的留白與交錯,都在無聲地講述著生命與空間的故事。
我開始明白,臨摹的最高境界不是復制外形,而是用手追蹤古人的思考軌跡,用心感受他們對“理”的追尋。這“理”既是物理——對自然規律的觀察與把握;也是畫理——對藝術規律的探索與實踐;更是天理——對宇宙秩序的體悟與表達。每一次臨摹,都是對古人世界觀的一次靠近,對傳統審美的一次理解。
第二階段:描線——在筆鋒中觸摸生命
在用鉛筆完成了淺淺的輪廓臨摹后,我進入了描線階段。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用毛筆與古人進行深度對話的時刻,也是我首次在筆鋒中觸摸到生命的溫度。
宋人筆下的線,是有呼吸、有溫度的。瓊花花瓣的圓潤飽滿,翠鳥羽毛的蓬松輕盈,這些生動的質感,竟然全在筆鋒的提按轉折間得以體現。中鋒行筆時的篤定沉穩,恰如花枝的傲然風骨;側鋒揮灑時的靈動飄逸,又似葉片的迎風翻飛。線條不再僅僅是輪廓的界定,而是情感的流淌、生命的痕跡。
最觸動我的,是翠鳥眼周那圈細羽的表現。細若游絲卻筆筆到位,輕柔而不失力度,細膩而不失精神。那一刻,我突然頓悟了何為“寫生”——寫的不是物體的形態,而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氣息;描繪的不是外在的表象,而是內在的生命律動。
描線練習的,遠不止是手的穩定。當我全神貫注于每一根線條的起承轉合時,我才意識到,這實際上是在練習心靜。筆與紙的摩擦,墨與絹的滲透,這一切都在要求創作者進入一種近乎冥想的狀態。心思浮躁時,線條就會猶豫、顫抖;心境平和時,線條才能流暢、自然。
初執毛筆描線時,我的手總是不受控制地顫抖,看著線條歪斜地游走出應有的軌跡,心中難免升起煩悶與焦躁。但慢慢地,我強迫自己靜下來,深呼吸,感受筆尖與紙面接觸的微妙觸感,觀察墨汁在絹上逐漸暈開的節奏。我學會了在落筆前先在心中勾勒線條的走向,想象它的力度與節奏,然后“快準狠”地一氣呵成,不再猶豫,不再在同一條線上徘徊不前。就這樣,我在反復的失敗與嘗試中,終于找到了描線的內在技巧——那不是手的技巧,而是心的技巧。
當我能真正感受到每一根線條都在“生長”時,我才開始理解,中國畫的線不僅是輪廓的勾勒,更是時間的流淌、生命的脈絡。線條的粗細變化記錄了筆鋒的壓力變化,線條的干濕濃淡反映了水墨的比例與速度,這一切都成為時間的見證,成為創作者那一刻心境的化石。
第三階段:鋪色——在水與墨中尋找平衡
當我第一次在調色盤中調和石綠與花青時,我真正被水的意志所震撼。水在中國畫中從來不是被動的稀釋劑,而是主動的參與者,有著自己的性格與意志。
鋪大色是水墨的舞蹈——水引導著顏料的走向,決定著色彩的聚散、濃淡、干濕。我學會了在半干狀態下進行接染,讓瓊花的素白與葉片的翠綠自然交融,那效果仿佛清晨的露水尚未從花瓣上消散,陽光剛剛開始撫摸葉面。在這個階段,我面對的敵人不再是形狀的不準確,而是水分的過多或過少——水多則色淡而散,水少則色濃而滯。
每一次成功的渲染,都是我與水、與扇面、與色彩達成的一次短暫和解。我逐漸理解了水與墨、水與色之間那種微妙而脆弱的平衡關系。太急于求成,水分未干就疊加顏色,會導致渾濁不堪;太過謹慎,等完全干透再繼續,又會失去自然交融的韻味。這種時機的把握,沒有任何公式可循,只能依靠反復實踐培養出的直覺。
也正是在這個階段,我真正明白了“墨分五色”的深意。傳統所說的“焦、濃、重、淡、清”不僅是墨色的五種濃度,更是一種視覺的韻律,一種情感的層次。東方繪畫最深沉的底色,正是墨色濃淡間流淌的節奏與呼吸。即使是在色彩豐富的畫面中,墨色依然扮演著骨骼與靈魂的角色,支撐著整個畫面的結構與氣韻。
初學時,我對色筆與水筆的運用生疏而笨拙。常常在顏料需要加水調淡時,不自覺地讓色筆沾染了水筆,或是用水筆時未洗凈前一種顏色,導致渲染出的畫面渾濁不清。看著自己筆下臟臟的顏色,心中滿是挫敗感。但在多次向老師請教、反復修改后,我逐漸摸到了一些門道:色筆要飽滿而不泛濫,水筆要濕潤而不滴水;渲染時要心中有數,下手要快而準;色彩的疊加要層層遞進,不可一蹴而就。這些看似簡單的道理,卻需要無數次失敗才能內化為本能。
第四階段:上色——在層層積染中完成修行
最后的著色階段,對我而言已遠非簡單的技法操作,而是一場虔誠的儀式,一次對耐心的極致考驗。
染色需要反復數遍,每一遍都必須等待前一遍完全干透,每一遍都必須保持色調的一致與和諧。這個過程強迫我沉下心來,慢下來,去仔細觀察、感受每一遍顏色的微妙差異:這個地方顏色是否深了還是淺了?這次的色調與上一次調出來的有沒有偏差?為什么我畫上去的漸變效果不如老師那般自然流暢?
諸多疑問在心頭縈繞。看著老師播放的教學視頻,總覺得眼睛已經學會了,看懂了每一個步驟,理解了每一個要點。然而一旦親手操作,結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距離,在此刻顯得如此遙遠又如此真實。
用白色一點點提染瓊花花心時,我才體會到什么是“惜白如金”;用藤黃分染翠鳥胸前的羽毛時,我才理解什么是“層層積染”。七八遍的反復渲染后,當陽光穿透羽毛的透明感終于呈現時,那種成就感無法言喻。而最震撼人心的時刻,莫過于翠鳥眼睛的點睛之筆——焦墨一點,瞬間整只鳥“活”了過來,整幅畫的氣韻隨之流轉,仿佛被注入了靈魂。
這一刻,我忽然深刻理解了“氣韻生動”這四字真言。它從來不是某種可以學習的技法,而是無數正確選擇累積后必然抵達的彼岸;它不是刻意追求的效果,而是技法純熟、心意專注后自然流露的境界。當我完成最后一筆,放下畫筆時,我意識到自己完成的不僅是一幅畫,更是一場跨越千年的對話——與宋代的畫家對話,與傳統的審美對話,也與自己的內心對話。
回顧這段完整的學習旅程,我驚訝地發現,從臨摹到描線,從鋪色到上色,整個繪畫過程竟然暗合了中國傳統哲學的精神脈絡。
臨摹階段的“格物致知”——通過仔細觀察、模仿對象,來獲取知識、理解規律;描線階段的“誠意正心”——以專注純粹的心態對待每一筆,讓心意與筆意合一;鋪色階段的“知行合一”——將理解的理念付諸實踐,在實踐中深化理解;最后完成階段的“物我兩忘”——創作者與創作對象、與創作過程完全融合,達到忘我的境界。
每一個階段都在教我放下一些東西:放下急于求成的功利心,放下對“形似”的膚淺執著,放下對“技巧”的盲目迷信。當我最終完成《瓊花翠禽圖》團扇時,它不再僅僅是宋代佚名畫家的作品,也不僅僅是我的課堂習作。它已經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我這段時間的全部——我的專注與分心,我的困惑與領悟,我的失敗與成長。
墨色的深淺里,藏著我對千年傳統的敬畏;筆觸的起落間,是我與古人跨越時空的無聲交流;色彩的濃淡中,有我對自然生命的理解與感悟。這柄小小的團扇,最終告訴我一個深刻的道理:美,是在無數約束中獲得的最高自由;而真正的學習,是讓古老的精神在自己的生命中重新活過一次,讓傳統的智慧在當代的實踐中煥發新生。
這門美術鑒賞課程帶給我的,遠不止一幅完成的團扇作品。它打開了一扇門,讓我看到了中國傳統藝術背后的哲學深度與文化厚度;它提供了一種方法,讓我學會了如何與經典對話、與傳統連接;它更給予我一種態度——對美的虔誠,對藝的敬畏,對傳統的溫情。這一切,都將成為我未來繼續探索中國藝術、理解中華文化的堅實基礎與不竭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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