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隴東的黃土高坡,山是皴裂的褐,溝是深邃的墨,路像被風(fēng)揉皺的繩,盤在塬上。風(fēng)刮過,黃土簌簌迷眼;雨落下,土路黏成嚼不爛的膠,一年四季,莊戶人全看老天爺?shù)哪樕p飯吃。
村里有位七旬老太太,裹著一雙小腳,腳背弓成小山丘,腳趾蜷在粗布裹腳里。走路時身子微微搖晃,像只蹣跚的鴨子,每一步都要在土坷垃上掂一掂,才能穩(wěn)住平衡。老伴走得早,墳頭的草割了一茬又一茬,四個兒子各自壘了新窯,分了灶火,把老太太孤零零留在村頭那孔老窯里。窯洞墻皮斑駁,浸著經(jīng)年不散的土腥氣,窗上的麻紙泛黃發(fā)脆,被風(fēng)一吹簌簌作響。那時候村里還沒通電,昏黃的煤油燈,是黑夜里唯一的星子,燈芯一跳一跳,把老太太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土墻上,像一幅皺巴巴的舊畫。
老太太的口糧,是四個兒子分攤的,一人一袋面粉,碼在窯洞墻角,袋子上的字跡早被歲月磨得模糊。吃水是頂費勁的營生——要去山溝底的泉眼挑,泉眼窄得像碗口,水流細如絲線,得蹲在崖邊一勺一勺舀進桶里。挑著水往塬上走,路陡得能豎起來,桶里的水晃蕩著灑一路濕痕,來回一趟,肩膀壓得生疼,足足要一個鐘頭。大兒子記著爹臨終的囑咐,每隔半個月,就挑著兩只木桶來,把老太太的大水缸挑滿。那陶缸裂過一道縫,用布條纏了又纏,盛水時隱隱往外滲,老太太便在缸底擱個破碗,一滴水都舍不得浪費。
那天晌午,日頭曬得塬上的土坷垃發(fā)燙,老太太餓得肚子咕咕叫。她扶著炕沿慢慢挪下地,走到水缸邊,掀開那面用高粱稈縫的缸蓋——邊緣磨得發(fā)亮,沾著薄薄一層灰。伸手想舀水做飯,卻瞅見水面上漂著個黑乎乎的東西。她心里咯噔一下,忙摸出火柴,劃亮一根,點亮炕頭的煤油燈。捏著燈盞的銅提手,燈油晃了晃差點灑出來,她踮著小腳挪過去。燈光湊近的那一刻,她看清了——是一只死老鼠,身子已經(jīng)發(fā)脹腐爛,浮在水里,散著淡淡的腥氣。
老太太盯著那具小小的尸體,嘴角翕動了一下,沒說話,只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氣聲很輕,像風(fēng)拂過干硬的地皮,沒留下一點聲響。她掰著指頭算:大兒子上次挑水是十五,今天二十三,下次來,還得六七天。這塬上的水金貴啊,比面粉還稀罕,哪能說倒就倒。她摸過墻角那根核桃木削的筷子,磨得光溜溜的,小心翼翼把死老鼠撈出來,掂著腳尖挪到窯外,扔到墻根的荒草里。看著幾只螞蟻慢慢爬過去,她才又挪回窯里。
她把缸里的水一勺一勺舀進豁了口的陶盆,用鐵絲箍著的盆沿,早就積了一層厚厚的水垢。把盆擱在窗臺上,讓日頭曬著,等水里的泥沙慢慢沉底。水澄清了,再一勺一勺舀回缸里;缸底剩下的那點渾水,她也沒舍得倒,端起來慢慢倒進灶房的泔水桶,留著喂院角那只老母雞。后來生火做飯,往鍋里添了三瓢水,鍋沿騰起的熱氣里,混著她一聲接一聲更輕的嘆息,飄出窯洞,散在塬上的風(fēng)里。
老太太的門前,長著四棵核桃樹,是老伴年輕時栽下的,兄弟四個,一人一棵。樹身粗得要兩只手才能抱住,枝椏遒勁地伸向天空,能遮半畝陰涼。每到秋天,白露一過,夜里的霜落下來,把核桃葉染得金黃。秋風(fēng)帶著涼意漫過塬坡,核桃便“噗噗”往下掉,砸在土坷垃上,裂開黃色的外衣,露出褐色的硬殼,骨碌碌滾著,藏進草窠里,滾到窯洞門口,滾到老太太的腳邊。
我那時候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蹲在樹下?lián)炝藵M滿一兜核桃,挑出幾個紋路最順的,拍掉上面的泥土,走到老太太跟前遞過去。她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手里捻著一根麻繩,想納雙鞋底。抬起頭時,渾濁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伸出手接過來。她的手像老樹皮,皺巴巴的布滿裂口,掌心的溫度糙糙的,卻帶著一股暖。我看著她眼角的皺紋,看著她纏得小小的腳,看著窯洞門口那盞沒點燃的煤油燈,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濕棉花,千言萬語,都堵在那里,一句也說不出來。
風(fēng)從塬上吹過,帶著核桃的澀香,吹得樹影晃了晃,也吹得老太太的白發(fā),飄了又飄。遠處山溝里飄來幾聲鳥叫,脆生生的,落在塬上的風(fēng)里,把寂靜墜得更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