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河南人心里“無譜自通”的歌,《朝陽溝》必是榜首。它從不是陳列在博物館的雅樂,也不是回蕩在殿堂的頌曲,是從登封朝陽溝的山坳里“長”出來的——沾著晨露打濕的麥芒,裹著玉米灌漿的甜香,順著黃河的浪頭漫過豫東的平原、豫西的溝壑,最后像老面發酵般,融進了河南人的骨血,成了公認的“省歌”。一開口,半個河南的煙火氣都跟著飄了出來,不僅在田間地頭、城鄉坊間、酒館飯店、劇場舞臺,更在企業慶典的歡騰、頒獎大會的莊重里,連家有喜事的歡宴、戲曲直播的屏幕上,處處都有它鮮活的身影。

春日的豫東麥田里,農人們彎腰薅草,直起身歇氣時,就有人隨口哼起“朝陽溝好地方名不虛傳”,調子順著風飄,連旁邊的稻草人都像跟著晃;秋收的豫西果園里,摘柿子的大嬸們湊在一起,你一句“銀環你莫要多操心”,我一句“拴保我心里有分寸”,戲詞混著笑聲,比枝頭的柿子還甜。這便是《朝陽溝》在田間地頭的模樣,不用戲臺,不用伴奏,泥土味的唱腔里,藏著河南人最樸實的日子。
城鄉坊間的清晨,早點鋪的蒸籠剛冒起白汽,收音機里就飄出板胡的聲響;傍晚的社區廣場上,納涼的老人搖著蒲扇,跟著小喇叭里的唱段輕輕打拍,連蹦跳的孩子都能跟著哼出“咱兩個在學校”的開頭。酒館飯店里更不必說,幾杯酒下肚,老伙計們興起,就你拉我唱,梆子點敲在酒桌上,“走一道嶺來翻過一架山”的唱腔撞在酒壺上,濺出滿屋子的熱乎氣;劇場舞臺上,燈光一亮,演員們穿著藍布衫、布鞋登場,臺下的掌聲能掀翻屋頂,從白發蒼蒼的戲迷到跟著父母來的孩子,都看得眼睛發亮。 就連嚴肅的頒獎大會與熱鬧的企業慶典,《朝陽溝》也能找到最妥帖的位置。去年河南某農業獎項的頒獎現場,獲獎者上臺前,大屏幕突然播放起《朝陽溝》的選段,“棉花白,白生生,蘿卜青,青凌凌”的唱詞一出來,臺下從事農業的獲獎者們瞬間紅了眼——這戲里的莊稼事,正是他們日夜操勞的日常,比任何頒獎詞都更懂他們的堅守。本地企業周年慶典上更常見,有的請戲班現場演唱,有的將唱段改編成歌舞,連外省來的合作商都會跟著節奏拍手,說“聽著這調兒,就知道河南企業的踏實勁兒,跟這戲里的人一樣實在”。
家有喜事時,《朝陽溝》更是少不了的熱鬧。娶媳婦的人家,院墻上貼著紅喜字,喇叭里循環播放著歡快的選段,幫忙的鄉親們聽著戲,包餃子的手都更麻利;添了孫輩的老人,抱著孩子坐在炕頭,哼著溫柔的拖腔哄睡,戲詞里的暖意,比襁褓還軟。就連手機屏幕里的戲曲直播,主播剛開嗓唱一句“棉花白,白生生”,評論區就擠滿了互動的戲迷,有跟著刷屏唱詞的,有說“聽這調就想家”的,連不常聽戲的年輕人,也會忍不住點個贊——戲迷常人都愛它,愛它里里外外透著的,都是河南人的生活氣。 我總記著洛陽老城茶館的那幕。戲臺搭在百年老槐樹下,斑駁的樹皮上還留著去年貼春聯的痕跡。板胡的弦一拉,“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的調子剛起個頭,茶桌旁的老漢就放下了紫砂壺,枯瘦的手指在桌沿上敲出梆子的節奏,指節上的老繭跟著顫;穿碎花衫的老太太忘了手里的青菜,擇菜的動作停在半空,跟著拖腔輕輕晃頭,鬢角的白發沾著陽光;連跑堂的小伙計都放慢了腳步,托盤搭在胳膊上,嘴里不自覺地哼著調兒,聲音里帶著剛從老家來的生澀。沒人組織,也沒人指揮,就像春風吹過麥田,千株萬株麥子自然地晃起穗子——這便是《朝陽溝》作為“省歌”的魔力,它從不是單向的表演,是每個河南人都能接過來、唱下去的共鳴,是刻在基因里的鄉音暗號。
省豫劇院三團商演,《朝陽溝》是首選,沒有她,過不了心里的坎。宏大的西洋管弦樂與民樂的和聲,伴奏著新時代藝術的最強音回旋,不管是臺下的老戲迷還是年輕觀眾,都能在這融合的腔調里,聽見河南人的精氣神。
如今再聽《朝陽溝》,場景換了,味道卻沒變。鄭州地鐵里,戴耳機的年輕人跟著手機里的唱段輕輕打拍,屏幕上還放著老家母親發來的麥田視頻;深圳的河南老鄉聚會上,幾杯白酒下肚,有人紅著眼眶起頭唱“走一道嶺來翻過一架山”,滿座人立刻放下酒杯跟著合唱,聲音里的鄉音比酒還濃。它早不是一部單純的豫劇,是河南人走多遠都帶在身上的“鄉愁載體”——在異鄉聽見這調子,就像突然吃到了母親蒸的槐花饃,心里的空落落一下子就被填滿了。
有人說,好的“省歌”該有氣勢,該有排場。可河南人認《朝陽溝》,認的就是它的“土”——土得掉渣,卻土得親切,土得扎實。它就像老家院墻上的牽牛花,不用精心打理,卻順著時光爬滿了河南人的記憶;像灶臺上的老面饅頭,沒有精致的造型,咬一口卻滿是麥香,能填飽肚子,更能暖透心。這便是河南的省歌:不是聲震四方的號角,是融進柴米油鹽里的家常,是在每個有河南人的地方,都能輕輕響起的、熨帖人心的腔調。(楊萬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