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祥洋詩選
群像
Ⅰ
中巴往北。裝載一群鄂西農民的孩子
出山的關口，多年前還未打通，中巴
繞到山頂，盤旋下降翻過大埡。
寒冬的早晨天空啞暗，熱氣溢出嘴巴
整個傍晚顛簸著抵達他們的目的地。
農民的孩子，一些就讀縣城職業學校
有的走進更好地私立校園。重復多年
直到大埡的隧洞打通
農民的孩子開始換上縣城的衣服。
Ⅱ
他象牙白的臉上，雙頰泛出皸裂的紅
穿著過時的藍色棉衣熬過幾個冬天。
他習慣于將出生地的痕跡遮掩，連帽衣
帽子永遠豎立著。有段時間，他學會
認識一些衣服與鞋子的品牌，也學會
經常盯著來往同學的腳看。去到縣城后
第二年，他經常擦拭那雙昂貴的球鞋。
有段時間，他學會認識洗發液、沐浴露
一天洗三次頭發，手上多出一塊鏡子。
他喜歡過好幾個對眼的女同學，渴望
偷食一些禁果。他被學校成立的保衛科
狠狠打過幾次，慢慢成為了一個城里人
Ⅲ
他們模仿成人吞云吐霧。模仿將一根
包裹的煙絲以煙霧的形式吸進肺中。
模仿古惑仔、陳浩南，尊稱對方外號
敬一些人為大哥。他們在一個夏天
集體分配往廣東的流水線，模仿雕塑。
工廠聘請實習工，學校抽成，主任
吸油，老師擠水。一月到手一千五，
凌晨走出車間，相聚吃一份十元飽。
他們有的做過保安，剛成年的年紀
披被子一樣的保安服，打游戲、睡覺。
他們有的返回鄉鎮學習理發、修車
帶回一些新的東西，去KTV，去按摩
亢奮又疲倦地對抗重復的生活
Ⅳ
中巴往南。車廂內的年輕人消失不見
十年前開往縣城像在盤山。一條隧洞
斬斷拋光、上色的時間。去往縣城的車
不再只中巴。群山如同一座青色的大壩
攔截夏季的高溫與喧嘩。遼遠的夜空
在逐增的路燈上仍能看見星群、銀河。
他們，除去仍然頑固留在校園與鄉鎮的
一年里很少回到他們的出生地。他們
穿梭在缺失眼睛的夜空下如同探險兒時
漆黑的洞穴。那是比出生地更窮的村落
他們整個夏天在出水洞游泳，偷一些
農民的苞谷，架在樹枝搭建的火堆烘烤
Ⅴ
一些我的朋友。他們成了教練、牙醫
奔波各地的醫藥代表、國酒銷售，
而我仍在某所偏遠的文學院學習說中文
無所事事，偶爾寫中文。
母親的美容院，兩個月來很少有人光顧
他們將積蓄半輩子的錢拿去投資，對比
那些投資更多的朋友，虧損的心安理得
他們習慣早睡。父親早起跑步，母親
整日聽著手機里不同類型的說書。
八月走馬的夜晚微涼，夜風穿堂而過
在南北連同的長廊與客廳間游蕩。
還有遠處的蟲鳴，紗窗上趨光的蚊蟲
振翅的聲響。幾年前迫近黎明的陽雀
一整個夏天沒有遼遠的吹響過
Ⅵ
仍然是這條街景。在陽臺能看見遠處
青色的古城寨。除了身邊陸續退休的長輩
雨在落下時仍會擊打開始蛻皮的白墻。
少年叔侄是弟兄。兒時崇拜我的侄子，
還有兩年將成為一名警察。整個假期
他放縱般打理頭發，與朋友每日相聚。
四年前肺炎被群山似的大壩攔截。整個夏天
我和朋友打球、游泳、野炊。四年后
侄子的生活在小鎮熟悉地重復。那些
沒能回家的人，掉進兒時探險的漆黑的洞穴
伸手不見五指。
Ⅶ
周遭生活的群像時刻發生。人們按部就班
在群山封堵的盆地生活。仍有人在遠處
燒荒、犁地，背起上色的竹條編織的背簍
有人凌晨喝多了酒在馬路上高歌。那些
馬路上成群玩耍的小孩早已叫不出名字
那些城市商鋪陸續開進偏僻的小鎮生活
而我們搬離的那條老街再也沒有走回去
其實，一些農民的孩子長大仍然是農民
一些農民的孩子硬著頭皮走出去，想象
榮歸故里。一些農民的孩子不識節氣、瓜果
不會將手中的鋤頭在空中作圓弧狀劃過
不會在群像的身形里驚異地躍起，深諳
作為農民的戒律。
發表于《長江叢刊》2025年第10期
黑暗的門內
清澈的夜。寂靜的聲音。
父母在房間酣睡，低頻聲
在鼻息間滾動。你是否
擁有一個空曠之所，用以
承受你的負重。穿堂風
蟲鳴、遙遠的云雀，還有
父母熟睡的安穩。
那幾顆我反復排列的天體
連接而成的星軌，匍匐于
天鷹座的右肩。你感到遙遠：
在時間、光年單位的顯現。
抬頭、凝視。你想起
多年以后的事情。相反
你沒有走進黑暗的門內
卻感覺黑暗永遠將你包圍
發表于《長江叢刊》2025年第10期
墻外的腳步
那片菜地試圖荒蕪。在我
生活在南方時，男人在某個傍晚躍下
留下它們：水桶、抹布，干裂的種子
每隔一段時間，母親會給我說起
鎮上發生的熟悉又新鮮的事
大車司機、中學教師，和隔壁那個男人
一月，我在干燥的群山間端坐
成排的白菜布滿褐色的蟲蛀斑
墻壁外不時踏響不在場的腳步
一旁的干草垛枯黃的保持住睡眠
我看見立在墻邊的鋤頭、半桶水
被搗毀的蛀空了的、溢出南瓜的螞蟻丘
太陽下冬風在眼前的土地吹拂
越來越多熟悉的事物走回深山安眠
發表于《長江文藝》2025年第10期
離題
安靜地望著那片湖。什么時候
你開始不再想象它是一片海。當它
以完美的角度留出還能看見的部分
有陽光的薄片浮在上面。去年這天
你在它岸邊的長凳上短暫地休息
回來后覺得在落地窗前看它更美
那么遙遠的距離，和生活的南方一樣
那場昆明的夜雨，我意識到某種遺失
胸腔內部的潮濕，一涌再涌，讓寂靜
在常青樹與落葉林之間停滯。那時
我還不愿忘記某些河水的干涸
和那種語言帶給我的生活方式
看著樹影，想起親手捏造的幽靈
它在北方的黯淡落日里沉寂；那兩張
在江邊陌生人手里握住的昏沉的面孔
掛在地界之上的灰色片云，將要消散
發表于《長江文藝》2025年第10期
積雪未盡
昨晚，窗前未開的鳳凰花樹搖了一整夜。
你的鼻息，那只北方蝴蝶的振翅，在風中
像一只貓的腳步輕踏著那根永恒的圓木。
多少時間，置身于不同的鼻息周圍，起伏
總有那么一兩個相似。而光線削去的陰影
恰如其分地填補著它們的空缺，像想起飛離
已然成為很久遠的事。那時，我們沒離開
那個傍水的平原，江面常有我們昏暗的身影
停在岸邊的那艘鐵船，還一直未曾走進去
昨夜風吹了一整晚，晨光六點透進漆黑的房間
你在北方燃燒的烈柴堆旁安穩地避開了積雪。
發表于《長江文藝》2025年第10期
雪景
整個冬天，街道沒有留住一滴雪
白銀季節的動蕩停息在干鞋面上
正月十五那天，細小的雪又落了下來
遠處交錯的山頂開始發白，落至傍晚
街面仍橙黃般倒映著路邊的燈光
我的朋友們陸續離開了這塊山坳
分別的傍晚迎著顆粒狀的雨雪走回家
遠處的古城寨在暗藍色內部顯得漆黑
除了他們。我在昨晚仍夢見過你
還有我們沒能苦守完的寂靜。那座山
在霧中的圖景永遠看不完。分別
意味著模糊的距離能讓人感覺到懷戀
但失去，則意味著抹除掉了某一錨點
發表于《長江文藝》2025年第10期
邊界與撫仙湖
在那里，我們尋找一種黑
當光源沉進山體，那種透明的黑
之前的時間，我們忍耐人群的圈養
選擇合適的天氣去往更偏南的地方
那些高原上的公路，穿梭在
群山之中的，我們的踏腳石。他們渴望
這是一次指向邊界的逃遁，希冀于
拆解一些瑣碎的語言與嘩眾的表演。
音樂、咖啡、香煙，我們趕在落日前
從半山腰的地方退回洶涌的湖水邊
等待著不確定的、某種預料的黑。
湖風吹散頭發，吹皺水面、衣面
那些吹不散的黑暗山體，暮色中
被天空描下線條的邊界。
除卻南方的生活。從北方趕來的人
正享受長久的黑色寂靜的間隔。
我們的腳踏石安穩地陳列一邊
像流逝的時間推開邊界
像我們和群山站著，不說話
被黑色描邊。
發表于《長江文藝》2025年第10期
暴雨中
暴雨傾斜向下。霧從遠處推來。
父親在樓下吹響樂器，一只金屬片
組裝成的薩克斯。雨聲擊打著
泥土、鐵皮廠棚、屋檐，擊打
陽臺盆中載種的石蓮花。昨晚
我們分作四堆的灰燼，四把三根一束的
香火徹底熄滅。夜晚還未徹底浸入大壩
但晚風疾馳，昨晚火焰在明亮中被拉扯
四野沉寂的只剩蟲鳴。后面那座矮山
耳語低頻。我模仿父親對著火堆說話
“拿錢下揚州”，仿佛他們穿越很遠而來
從火中取出門票、車票。仿佛他們
還沒有離去。暴雨傾斜向下，不如柱
不如河流，不如火焰的跳動。父親在雨中
抱著薩克斯，雨聲里暗啞的夢中的額吉
發表于《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
湖潭深處
“當雨水落在干禿的梧桐枝
湖潭深處我們看見什么？”
仿佛掉入一處旋渦，潮濕越來越重
其實我的喉嚨已經擰緊太久。有時
會想起幾年前如何生活；想起在阿壩
夜里看流星劃過；想起怎樣抖落它們
任由現在輕易打開我。那時
無數平常的夜晚，我們路過
栽滿梧桐的道路，將相同的生活互補
在彌漫的語言里找出暫時缺失的你我
我們感到幸福。而今路過傍晚的湖泊
它靜置在灰色的樟林間，平靜地翻起
令人欣喜的褶皺。無數次縮小的山丘
漂浮在樹干截斷后的片段里
這是置換方位帶來的后遺癥
旗山寂靜語言里破碎的事物迅速修補
區別城市郊外被封鎖住的聲響。為何
笛鳴橫穿過我置身荒原的耳朵，為何
俯身鐵軌的軀干卻從未再有列車駛過
發表于《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周祥洋，00年生，湖北恩施人，現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在讀。有作品見于《詩刊》《星星》《長江文藝》《北京文學》《江南詩》《邊疆文學》等刊物。曾獲櫻花詩歌獎、“零零國際”詩歌獎，參加十七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
第二屆“梁晚梅詩歌獎”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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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 ?輯：詩局小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