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方的冬天,總是在等一場雪。
天空終日堆著云,有的親密纏繞,有的疏淡相望,只有風懂得它們的心事。風把日子一天天吹得薄了、涼了,像漂洗過許多遍的棉布。河瘦下去,瘦得失去了聲響;水鳥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枯荷伶仃的影子,立在河心,不肯離去。
冬天走到深處了,深得像一口不見底的井。墻角的梅枝卻憋著一股勁兒,黑鐵般的枝椏伸向天空,仿佛在悄悄籌劃著什么。攤開手掌,紋路曲曲折折——這一條是事業,那一條是愛情,還有一條,該是生命的來路與歸途吧。它們并排走著,各自深陷在自己的溝壑里。這時候,就格外盼一場雪了。盼它浩浩蕩蕩地來,把所有的坎坎坷坷都撫成一片坦然的銀白,讓半生的倔強,終于落得一場干干凈凈的成全。
雪到底還是來了。
我知道,再大的雪也不會把我變成童話里的人。可我還是忍不住挺直身子,用最鄭重的姿態迎接它。風像一位耐心的匠人,把雪雕成各種樣子——有的如鏤空的窗花,有的似舒展的羽毛。這多像你。像你詩里靈動的句子,歌里婉轉的調子,文字間忽然亮起來的光。也像你走進我生命的樣子——一場讓人猝不及防,卻又暗自歡喜的“突襲”。
這雪,落進我心里了。若我心里是片荒蕪的草地,見了這般皎潔,恐怕會生出伶仃的愁緒;幸好,我心里是片冬麥田呢,正需要這樣一床厚實而溫暖的雪被。你的雪落進來,像是不必言說的約定,不曾期待的抵達。它像那種一見光就會消散的誓言——可恰恰因為會消散,那一刻的晶瑩,才顯得如此不顧一切,如此真心真意。
北京落雪了。整座古都覆上純銀,靜得像一個悠遠的夢。朋友圈的視頻里,一角明黃色的身影匆匆掠過——是外賣騎手,在茫茫白地上劃出一道溫暖的痕跡。每次見到雪,總會想起多年前一句天真的約定:“等我們老了,頭發全白,就穿大紅袍子,圍著爐子看雪,喝普洱,讀舊詩。”如今茶還在喝,詩偶爾也讀,只是說這話的人,早已散落在往昔的風雪之外。
這雪景,宛如一場盛大的魔術。天是幕,地是臺,魔術師只輕輕一揮袖,就換了人間顏色。我不愿猜那白幕之后藏著什么——或許是一幅水墨,一段小調,一折長長的戲,抑或一個從詩中走出來的人。怎樣都好。那些平日里莊嚴的宮闕飛檐,讓雪一襯,竟也柔和了輪廓,接了地氣。這潔白是無邪的,少女似的,讓人不知不覺跌進一場恍惚惚的、關于初戀的遙想里。且貪戀這一刻的完整吧,何必去想雪化之后。雪化之后,不過是萬物還原成本來的樣子,人間依舊安穩,歲月依舊平常。
若說雪的身世,原是謙卑的。它本是水,是天地間最尋常的存在。一滴水,若只是尋常地努力,至多化成一縷看不見的汽;可它若肯修行,歷經寒冷與風霜,經過千百次的凝結與升華,便能修成這六角的、帶著仙氣的模樣。雪,是水修成的正果,是水最美的姿態。它清冷而矜貴,與這紛擾的紅塵自覺保持著距離。讓浮躁的心在它面前靜下來,讓向往純潔的眼,望出無限的遐想。無論湊近端詳它精巧的冰晶,還是退遠仰望它莽莽的陣勢,它都是美的——那種莊嚴的、靜默的、不容置疑的美。冬天因一場雪,才算有了真正的交代;雪,也因了這嚴酷的冬天,完成了自身皎潔的涅槃。
爐子上的水咕嘟咕嘟響了。窗外的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像是要把這世界,下成一個安寧而完整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