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雜記
⊙鮑玉峰改編
《春秋》里寫過一種叫“雨木冰”的奇景:陰冷的霧氣裹在樹枝上,一連幾天散不開,慢慢凍成了冰殼。等冰殼結得夠厚,連枝葉的紋路都清清楚楚裹在里頭,人們管這叫“樹介”,也叫“木稼”。老輩人說“木稼一現身,當官的要犯愁”——還真有些邪乎:唐朝永徽年間出過這景象,后來就鬧了武則天后宮干政的亂子;宋朝元豐年間又見著,沒幾年王安石變法就攪得朝野不安。到了萬歷丁丑年,我在湖北也撞見了這怪事,那會兒張居正正“奪情”留任(父親去世不回家奔喪),還把敢提意見的官員全貶了,天下到處是亂子,誰看了都覺得,這木稼就是兇兆的應驗。
風這東西,軟的時候比棉花還弱——一張紙就能把它擋住;狠起來卻像發了狂:能連根拔起大樹、掀飛屋頂,把大海攪得浪頭砸天,連天地都跟著晃,連太陽月亮都能給遮得沒了影。這大概就是老話講的“天下最軟的東西,偏能治住最硬的家伙”吧。不光人離了風活不了(喘氣全靠它),世上萬物生長也得靠風滋養;可它要是發了狠往人骨頭里鉆,那病一來,就算是扁鵲那樣的神醫也沒轍。連佛經里都說“業風”一吹,連金子石頭都能化成灰——風這東西,簡直是捏著萬物生死、跟天地同壽的主兒。說到底,天地本來是空的,全靠這股氣在里頭攪和著,才沒散架,就像人離了喘氣就活不成一樣。莊子說“那霧氣像野馬狂奔,塵埃漫天飛,都是活物用氣息吹起來的”,這里的“息”有兩層意思:要么是滋養萬物的“生息”,要么是收束一切的“止息”——小到春夏秋冬輪著來,大到幾千年的朝代興廢,其實都是這股氣在折騰罷了。
常聽人說“魚天天泡在水里卻看不見水,人整天裹在氣里卻看不見氣”。還真是:平時壓根覺不著“氣”在哪兒,只有屋頂漏了道陽光進來,才看得見塵埃像瘋了似的滿屋子跑,連暗室里都像有股急風在趕它們。盯著這景象能想明白不少事:悟道理、看世事、安下心,連參禪都用得上。最早說透這層意思的是莊子的《齊物論》,這人是真把天和人的門道摸透了。《易經》里也講“天地有盛有衰,全跟著時間變”——這盛盛衰衰,自有管事兒的主兒,連天地都拗不過它。圣人懂了這理,就順著來;那些有名的賢人,有的怕太風光惹禍就退了,有的瞧不上富貴就躲起來,但他們選“退”的時候多少有點刻意,反倒多了層心結。
李賀有句詩“鯉魚風起芙蓉老”,這“鯉魚風”是九月的風——一刮起來,池子里的芙蓉花就蔫了;六月里的東南風則叫“黃雀風”。海上的大風叫“颶風”,這風邪門在能裹著四方的勁兒亂吹,也叫“石尤風”:傳說是個姓石的姑娘嫁了尤郎,丈夫出門一去不回,姑娘想他想斷了氣,臨死說“我要變成大風,把天下出門的男人都攔住,讓他們陪老婆”——這風就這么叫開了,也寫成“石郵風”。現在福建人說“颶風”,口音像“貝風”,有人寫成“颶風”,多半是寫混了字。北方的風也不比颶風軟,一刮就卷著黃沙遮天蔽日,站對面都看不見人,一年總得鬧個一兩回,還愛趕在初七初八這天來;要是沒風的時候下點雨,這瘋勁兒就能緩下來,福建也是這規矩。福建的颶風一年就來一兩回,也就是拔拔樹掀掀瓦;嶺南瓊州、崖州那邊邪門,三五年才來一次,一來就把幾百里地刮得精光——村子沒了、房子塌了、樹成了柴,船都能碎成粉。當地人早摸透了:風來前幾天就躲起來,有錢人家干脆用鐵楞木當柱子、銅鐵皮當瓦,就為防這災,這風也叫“小業風”,是真能要命。
《周禮》里說,古代人靠十二種風看天地和不和睦、算吉兇——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都有風來吹“律管”,聽聲音就知道世道順不順,這就是后來“風角占卜”的來頭。當年楚國打鄭國,樂師師曠吹了北風、南風的調子,說“南風弱得很,楚兵要大敗”——古人靠音律就能摸透天地、算準輸贏,這本事現在早沒了。現在算命的也就算個晴雨,偶爾蒙對;真要算災啊福啊,連當官的史官都沒個準譜。
還有個說法:關東地區刮西風就晴天、刮東風就下雨;關西正好反過來,西風下雨、東風晴天——這是《續博物志》里寫的,誰知道是真是假。但東風下雨是常理:東風本來就是“催生”的風,一吹,陰陽氣就和了,雨自然就下來了,《詩經》里“溫和的谷風吹來,天就陰著下雨”,這谷風就是東風。西風就不一樣,又干又硬,一吹就旱;像我們福建,西風連刮幾天,保準著火——就是這燥氣引的。
不光人會看天,動物比人精:斑鳩要么叫個不停、要么扎堆兒,準是要下雨;老虎一吼、獬豸一露頭,風就要來了。連飛蛾、蜻蜓、螞蟻這些小蟲子,都能提前知道風雨要到——它們是先摸著了氣的變化,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就跟著動了。
風的別名多了去了:飔飔、舶趠、石尤、羊角、少女、扶搖、孟婆,都是它;雨也有外號:濯枝、隔轍、潑火、霪霖,叫啥的都有。《爾雅》里說,從上往下刮的風叫“飆”,也叫“扶搖”。莊子寫大鵬“借著扶搖、羊角風盤旋飛上九萬里”,是說大鵬靠這兩種風往上沖——現在好多書都寫錯了,寫成“搖著羊角風往上飛”,還把“摶扶”當一個詞,連杜甫寫詩都寫錯過“六月里等摶扶風”,想來這老先生也看走眼了。
《廬山記》里說,天要下雨時,山上會飄白云:要么像帽子扣在峰頂上,要么像帶子纏在山腰,這叫“山帶”,不出三天準下雨。不光廬山這樣,凡是高得能通天、還帶著山洞的山,都能吐云下雨。孔子都說“泰山那幾寸大的云,一早晨就能澆遍天下”。安定郡有個峴陽峰,要下雨時云就像車蓋似的張在峰上,當地人說“峴山張車蓋,雨就潑著來”。福建的鼓山大頂峰靠著海,城里家家都能看見:云把山頂一蓋,轉天必下雨,所以有“鼓山戴帽,大雨要到”的老話——別的山沒這本事,就因為鼓山有山洞能藏云啊。《海錄碎事》里說“大雨是天上下的,小雨是山里冒的”,這話是真沒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