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春的夜晚,一列火車正在四川盆地駛向江漢平原的軌道上奔跑。硬座車廂里,空氣混雜著泡面味與睡眠的呼吸聲。一個穿著洗舊軍裝的年輕人靠窗坐著,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褲縫——這是技術兵盧加勝的習慣動作,在腦海里默畫電路圖時會這樣。他剛結束探親,皮箱里還裝著母親硬塞的臘腸。
突然,前方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
不是尋常的磕碰,而是某種充滿暴力的脆響。接著,哭聲像被掐住喉嚨般驟起,又驟然低落。盧加勝站起身,看見人群如退潮般向后方涌來,一張張臉上寫滿未及消化的恐懼。逆著人流望去,七八節車廂外,一群黑影如鐵釘般楔在過道中,金屬的冷光在昏暗里時隱時現。
他穿過瑟瑟發抖的人群,在洗手池邊找到兩名乘警和幾位同車的軍人。沒有時間自我介紹,眼神交匯間便成戰友。二十三對七十六——這個數字在沉默中傳遞,每個人的喉結都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得分開他們。”盧加勝的聲音很輕,目光投向車廂連接處,“餐車最窄,一次進不了幾個人。”他的建議簡單直接:把領頭的人從人堆里“釣”出來,在有限的空間里創造有限的優勢。這個想法像火柴劃過黑暗,倏地點亮了眾人的眼睛。
老乘警走向那群人時,背挺得有些過分筆直。片刻后,一個脖子幾乎與頭等粗的男人跟著走來,金鏈子在胸口晃蕩,像某種粗野的鐘擺。他身后跟著四條壯漢,靴底敲擊地板的聲音沉重而傲慢。他們相信自己是去接收戰利品的,卻不知正走向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餐車的門在身后合攏,發出輕微的咔嗒聲。時間在這一刻出現了裂縫——光頭的手剛摸向腰后,盧加勝已經撲了上去,不是電影里漂亮的擒拿,而是莊稼漢般的、全身重量的沖撞。世界瞬間坍縮成三米見方的戰場:桌椅成為障礙,碗碟化作碎片,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鐵銹味。盧加勝和一個滿口黃牙的歹徒在地上翻滾,虎口突然傳來撕裂的痛——那人竟像野獸般咬住了他的手。疼痛是尖銳的,卻意外地清醒,他用額頭猛擊對方的面門,聽見鼻梁斷裂的悶響。
左額角的涼意來得稍晚一些。等他意識到那是刀刃,血已經流進眼睛,把世界染成淡紅。透過這片紅色,他看見揮刀者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也許從沒人迎著刀鋒往上沖。就是這剎那的遲疑,盧加勝用還能動的那只手,把對方連同那張餐桌一起掀翻在地。
當最后一個歹徒被制伏,車廂里突然安靜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某種液體滴落的輕響——分不清是血是汗。盧加勝靠著餐車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才發現右手已經無法握拳,額頭的傷口正隨著心跳一下下搏動。
在醫院醒來的第七天,他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看了整整一個上午。那道裂縫很像電路板上的一條走線,他順著它想象出完整的電路圖,然后又把它拆解、重組。護士來換藥時說:“你這傷,得留一輩子的疤了。”他沒說話,心里算的是離技術集訓還有幾天。
第十天清晨,他穿著病號服溜出醫院,在街邊小店買了最便宜的繃帶重新包扎,然后登上了返程的火車。回到營房,連長盯著他額上滲血的紗布:“咋弄的?”“摔的,”他說,“山路滑。”這個解釋如此平淡,以至于沒人追問第二遍。
日子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只是額上多了道需要時常解釋的疤痕,右手也不再能完成最精細的操作。他開始練習左手,深夜的車庫里,工具墜地的聲音一遍遍響起。有年輕士兵看不下去:“班長,我幫你吧。”他總是搖頭,咬著牙把螺絲擰進最后一個孔位。那些關于火車之夜的傳聞偶爾飄進耳朵,他從不接話,仿佛那只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故事。
六年后的春天,師政委蹲在車庫看他改裝一臺老舊的發電機。陽光從天窗斜射下來,正好照亮他左額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這疤,”政委忽然問,“不像摔的。”
盧加勝手里的扳手停頓了半秒,機油順著指縫緩緩流下。他很久沒有說話了,久到政委以為他不會回答。
“是刀。”他終于說,聲音輕得像在說別人的事,“零一年,在火車上。”
空氣凝固了一瞬。政委慢慢直起身,目光掠過他花白的鬢角、粗糙的雙手,最后落回那道疤上。“我們找過你,”他說,“找了很久。”
“沒什么好找的。”盧加勝低頭繼續擰螺絲,“那天在車上的,不止我一個。”
表彰大會那天,他坐在最后一排,軍功章在手里翻來覆去,像在檢查某個零件的規格。掌聲雷動時,他想起的是母親做的臘腸——那年放在皮箱里,后來在混亂中不知去向,他遺憾了很久。
2008年冰災,他背著工具包爬上結滿厚冰的電塔。寒風像刀子刮過額頭的舊傷,那種熟悉的刺痛讓他想起多年前火車上的夜晚。下面的年輕士兵喊:“班長,下來暖和會兒!”他搖搖頭,在五十米高空繼續擰緊最后一顆螺絲。冰晶在陽光下閃爍,仿佛無數細小的勛章。
很多年后,新兵們還會說起那個沉默的老班長,說他右手虎口有奇怪的齒痕,說他額上的疤在陰雨天會泛紅。關于那列火車的故事有了很多版本,有的夸張,有的簡略。盧加勝從未糾正過任何一個版本,他只是日復一日地檢查電路、維修設備,在平凡的日子里,活成了一道安靜的、堅不可摧的防線。
當人們追問英雄的模樣時,他大概會指向車庫里那些沉默的鋼鐵,指向訓練場上奔跑的年輕身影,指向每一個在各自崗位上握緊拳頭的普通人。而他自己的故事,早已深埋在那道疤痕之下,如同年輪藏于樹心,成為支撐生命向上生長的、看不見的骨骼。
#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