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過太平湖,山影便從霧靄里浮出來,像一幅未干的水墨長卷,青灰的輪廓漸漸洇成黛色。導游說“黃山到了”,我推開車門,山風裹著松針的清苦與云霧的濕潤撲面而來——這方被徐霞客稱作“薄海內外無如徽之黃山”的靈境,原是要以松為骨、以云為裳,在天地間寫一首立體的詩。
始信峰:松是山的魂
從云谷寺乘纜車上山,腳下竹海翻涌如浪,抬眼已見群峰刺破云層。第一站是始信峰,名取自“始信黃山天下奇”的驚嘆。峰不大,卻險峻奇崛,三面懸空處,虬松從石縫里掙出,枝椏如鐵畫銀鉤,將山體劈成幾道蒼勁的墨痕。
最難忘“黑虎松”。它立在觀景臺的轉角,主干粗可合抱,樹皮皴裂如老將的鎧甲,樹冠卻鋪展如傘,針葉密得能濾下碎金般的陽光。當地人說它原叫“虎頭松”,因傳說曾有黑虎伏于樹下,后改名“黑虎”,倒添了幾分江湖氣。我伸手撫過它的枝干,粗糙的質感里竟滲出絲絲涼意,像觸到了歲月的脈搏——這松少說也有八百年,見過多少日出云海?聽過多少游人驚嘆?卻只是靜默地站著,把根扎進貧瘠的巖縫,把綠舉向浩渺的蒼穹。
再往上走,是“連理松”。兩株松樹主干在離地丈許處交纏,枝葉相扶,宛如夫妻執手。風過時,松針簌簌,似在低訴一段跨越時空的情話。還有“龍爪松”,根須如鐵爪緊扣石面,有的竟懸空數尺,讓人疑心下一刻就要騰云而去。始信峰的松,讓我忽然懂了:黃山的奇,不在峰的陡峭,不在云的縹緲,而在松——是松以柔韌破剛硬,以生機破死寂,把“不可能”活成了“活化石”。
光明頂:云是山的裳
若說松是黃山的骨,云便是它的裳。而光明頂,正是觀云海的絕佳所在。
凌晨四點摸黑上山,衣衫被山風浸得冰涼。待東方既白,忽見云濤從山谷里翻涌上來,先是絲絲縷縷的白練,漸次聚成雪浪,將群峰托成座座孤島。光明頂的云海最是壯闊,時而平鋪如絮,時而奔涌如潮,連對面的蓮花峰、天都峰都被吞進云里,只剩幾座尖頂若隱若現,像海市蜃樓。
有老攝影家架著三腳架守候,見我探頭,笑道:“黃山云海,‘五分鐘一景,十分鐘一變’,拍的是緣分。”果然,不過片刻,一陣山風掠過,云層裂開縫隙,漏下一線金光,將云海染成橘紅,峰尖鍍上金邊,連松針都閃著碎鉆般的光。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李白“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的詩句,原來古人見過的奇景,此刻正與我們共享同一片云、同一縷光。
云海里的光明頂,讓人忘了身在何處。腳下是翻涌的棉絮,頭頂是漸亮的蒼穹,身邊是同樣屏息的游人——原來自然的偉力,能讓素不相識的人,在同一場云起時,生出同頻的震顫。
西海大峽谷:石是山的魄
西海大峽谷是黃山的“夢幻景區”,需乘網紅小火車深入。列車穿云破霧而下,兩側山壁陡立如削,怪石嶙峋,似刀劈斧鑿。最奇的是“飛來石”,孤零零立在峰巔,底部與山體僅接觸數尺,仿佛隨時會墜下,卻又穩穩立了億萬年。有人說它像《紅樓夢》里的“通靈寶玉”,我看它更像一句未說完的驚嘆號,寫盡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峽谷里的步道貼著崖壁蜿蜒,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壑谷,一側是形態各異的奇石:“仙人曬靴”翹首向天,“武松打虎”惟妙惟肖,“仙女彈琴”靜待知音。最妙的是“排云亭”,立于亭中俯瞰,群峰如筍,云霧在谷底聚散,時有飛鳥掠過,翅尖挑起一串白霧。
同行的小姑娘指著一塊形似“猴子觀海”的石頭歡呼,我卻盯著石縫里一株小松樹出神——它不過尺許高,卻倔強地朝著云海的方向生長。忽然明白,黃山的石與松原是一體:石是凝固的山魂,松是流動的山魄,剛柔相濟,方成就了這“天下第一奇山”的風骨。
山腳徽韻:煙火是山的韻
下山時已過晌午,山腳的湯口鎮飄著徽菜的香氣。毛豆腐在油鍋里滋滋作響,臭鱖魚的咸鮮混著竹林的清香漫開。民宿老板是位徽州老匠人的后代,指著墻上掛的《黃山圖》說:“我們徽州人,出門見山,抬頭見松,骨子里都浸著山的硬氣。”
夜里宿在山間客棧,窗外松濤陣陣,如萬馬奔騰。想起徐霞客兩游黃山,寫下“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想起漸江和尚以黃山為師,畫出的松石冷峻如鐵;想起無數文人墨客為黃山傾倒,留下“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喟嘆。原來黃山早已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山,它是中國人精神里的山水圖騰——松教會我們堅韌,云教會我們豁達,石教會我們厚重,而煙火人間的徽韻,又給這份奇絕添了幾分溫暖的底色。
山在那里,也在心里
離開黃山那日,車過新安江,回望層巒疊嶂,云還在峰尖流轉,松還在崖邊舒展。忽然懂得,黃山從不是用來“征服”的,它是用來“遇見”的——遇見自然的壯美,遇見生命的倔強,遇見古人與今人在同一片風景里的共鳴。
正如那些扎根石縫的松,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何嘗沒有一座“黃山”?有陡峭的挑戰,有縹緲的迷茫,但只要像黃山松那樣,把根扎進信念的巖縫,把目光投向遼闊的天際,終能在自己的天地里,活成一棵迎風的樹、一片流動的云、一座不朽的峰。
黃山聽松,聽見的不僅是風過松針的清響,更是山河與心靈的對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