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功,是自古以來,絕大多數人的追求。什么是成功呢?是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
比如,我要有錢,有錢到富可敵國。我要有權,有權到翻云覆雨。我要當科學家,攻克了從來沒有人攻克的難題。這就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可莊子卻覺得,這種成功不值得推崇。為什么呢?“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正是因為人們都在追求成功,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會鄙視那些不成功的人。有了這樣的好壞之分,無形之中,就算是違背了天道。人們忘記了生命真正的意義,卻愿意耗費一輩子的時間,尋找賽道、努力奔跑,渴望成為那個站在金字塔塔尖上的人。

戰國時期,有個出色的琴師,叫昭文。他的琴音美妙動聽,人人聽了都說好。但莊子卻要問了:大家知道嗎?昭文彈出的音樂,什么時候才是最完美的呢?
其實,最完美的音樂,并不是他用爐火純青的技藝,去演奏一首精妙絕倫的樂章,而恰恰是當他放下手中的琴,心無雜念、萬籟無聲的那一刻。
莊老師何出此言呢?晉代的郭象這么注解的:“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弦,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筌鳴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
世界上的聲音那么多,怎么能用Do、Re、Mi那幾個音符,就全部概括呢?就算是再高超的琴師、再迅疾的手速、再巧妙的手法,也沒辦法把所有的聲音同時彈奏出來。這么一來,彈琴也好,吹笛子也好,總是想要彰顯某幾個音的美妙。這么一來,就肯定讓另外的幾個音黯然失色。
所以,彈奏的聲音越是響亮,被遺漏的聲音就越是明顯。只有停下手上的動作,讓琴弦回歸寧靜,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的聲音才能保持完整,達到和諧完美的狀態。
這就和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不謀而合。最美的聲音是無聲之音,最好的成就就是沒有成就。

戰國時期,還有一個優秀的音樂家叫師曠。他擅長音律,能準確地聽出每一個音是不是都在調兒上。用今天的詞來說,那就是絕對音準。但可惜啊,他耳力過人,眼睛卻看不見。
有一種說法,說師曠并不是生來就是盲人。只是他覺得,他只能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如果眼睛能看得到,就會干擾他用耳朵去傾聽。所以,他干脆自己動手,熏瞎了自己的一對眼睛。
那么問題又來了:耳朵靈敏,雙目卻失明的師曠,算得上是成功嗎?
說著說著,莊子忍不住又把好基友惠施拿出來遛遛。這個惠施,能言善辯,曾經當過魏國的國相,夠風光了吧?可是,如果讓他獻身藝術,去成為一名像昭文一樣的演奏家。那么,哪怕天天彈、天天練,彈上一輩子,他估計也不會有昭文那樣的成就。那么,這樣的惠施算是成功的嗎?
如果,沒有成為大演奏家的惠施是成功的,那么其他沒有成為大演奏家的人,不也一樣可以說是成功的嗎?如果,這樣的惠施不算成功,那到底什么才稱得上是成功呢?十全十美嗎?該不會,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成功吧。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像昭文、師曠、惠施這樣的人,他們偏愛著某些東西,在某些方面有過人之處,所以被當作“成功”的典范,享有盛名、載入史冊。可是,有長處就一定有短處,有所得就一定有所失。
他們太執著于自己的才能,總想要表現自己的長處,結果反而會看不清形勢,忽略了身邊其它的事情,算不上清醒地過完一生,也稱不上真正的成功。
所以,圣人從來不去炫耀自己的才能。哪怕是再才華橫溢,再與眾不同,也會把這些迷亂人心的光彩,收斂起來,不讓自己過分沉迷于某一方面的成就。這種心態,其實也是一種虛靜空明。
2 一生二,二生三
莊子舉了三個人作為例子,重新定義了“成功”與“不成功”。大家可能注意到了,這里面用到了一些詭辯的手法。
比方說惠施,他既有成功的一面,也有不成功的一面。人們往往只注意到他的成功,就說他是個成功的人。那么,如果我們揪住他不成功的一面不放,反問:像這樣不成功的人,也能算成功嗎?那么,不成功也是成功。這樣一來,就能駁倒所謂的成功理論。
要說一般人到這里,估計心滿意足,覺得自己真是棒棒噠,把成功啊不成功啊之類解釋得透透的。可莊老師這個人有點意思,講到這里的時候突然停住,回想一下,打了個哆嗦。
“哎呀媽呀,我剛剛還說惠施過分炫耀自己的辯論才能呢。可我現在又在干什么呢?不也是得嘚啵嘚啵地說了這么多,甚至還用到了他們辯論家最喜歡的詭辯法嗎?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和他犯了一樣的錯誤呢?”
緊接著再一想:“不對不對。我剛才竟然在認真地比較,我的話和惠施的話是不是一樣。要是這樣的話,那不就真的淪落到和他一樣了嗎?驚!唉,算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我就繼續試著往下講,大家也就姑且繼續聽吧。”
不管怎么說,莊老師翻過這一頁,就當從來沒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接著往下說。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這段又是說的什么呢?
意思就是,宇宙萬物有一個所謂的“開始”。在這個“開始”之前,還有“開始的開始”。而在“開始的開始”之前,又有“開始的開始的開始”。以此類推,數之不盡。
這世界上存在著事物,但在這些事物存在之前,并沒有事物,那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世界。而在這個“一無所有”之前,又還有這個“一無所有”的“一無所有”。 以此類推,數之不盡。
想這世界之大,遠遠超過我們的理解。我們又怎么能知道,“有”一定是“有”,“沒有”一定是“沒有”呢?我們給萬物起了名字,捏造出了很多人類才懂的概念,我們又怎么知道,這些概念是不是真的存在嗎?也許,本來就是一片混沌虛無,一切都是我們的心靈制造出來的假象吧?
那么現在,就讓我們一點一點放空自己的心靈,忘記是與非、對與錯,忘記事物與事物之間的差別,直到忘記所有事物的存在,與世界融為一個整體……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不再是世界影響我們的心情,而是由我們掌控著世界的變化。

一根小鳥的絨毛,可以無限巨大;一座巍峨的山峰,可以無限渺小;最長壽的,可以是幼年夭折的小孩;最短命的,也可以是活了八百歲的彭祖。我們已經和萬物融為一體,連語言都變得可有可無。
就這樣,莊子把復雜的宇宙,慢慢地壓縮成了一個點。然后從這個點出發,再迅速地釋放、還原。這么一來,我們就能用嶄新的眼光,重新開始審視我們的世界。
如果,把我們和世界這個整體,看作是一個“1”,有了語言,于是變成了“2”,當我們再用語言去描述世界,這個“2”又會增加一點,變成“3”。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七嘴八舌、紛紛擾擾地思考著、討論著。世界上的問題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你一言,我一語,這個數字也隨之不斷增大,大到驚人,大到難以形容。哪怕是算術最好的人,哪怕是銀河超級計算機,也算不出世界究竟從“1”變成了幾,更何況是你我這些普通人呢?
這就回到了我們一開始講到的,那棵無限分岔的小樹。一旦人們用自己的成心去分析事物,事物自然會變得無限復雜。但事實上,世界原本就只是個“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