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的聰明才智,總是發揮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最近,女裝商家為了降低退貨率,使出了硬核物理防御手段——相當于A4紙大小的服裝吊牌,上面寫滿了醒目的“拆除不退不換”,誰看了不都得感慨一下“人心不古”?
原因顯而易見,社交媒體上不乏商家對無良羊毛黨的控訴:其利用平臺“七天無理由退貨”規則,把衣服穿出去拍完照再退回,往往影響產品二次銷售。
商家顯然是被“蹭穿”者折磨得沒招了,而許多消費者也舉雙手雙腳支持,表示自己不想買到別人穿臟穿臭的衣服。

有在電商平臺買衣服的消費者,曬出巨型吊牌表示支持。(圖/小紅書截圖)
起初,網上討論的畫風還算正常,但隨著加入的網友越來越多,事情卻漸漸變了味。
有博主的發言充滿火藥味:“一開始,男裝女裝的吊牌都是一樣大的,為什么只有女裝吊牌越來越大?”緊接著便是對女性消費者一刀切的污名化。還有的人借此提出貨不對板才是女裝高退貨率的根本原因,遭到反駁:“那就直接退了,正常消費者不會覺得巨型吊牌有影響。”
不少網友越吵越兇,爭論焦點不知不覺變成了“反對巨型吊牌的人一定是羊毛黨”。他們急于將商家與消費者、男性與女性置于道德天平的兩端,進行簡單直接的審判,仿佛必須揪出一個純粹的惡人,另一方就可以成為無可指摘的無辜受害者。

有人使用AI生成“幫”路人剪吊牌的視頻,引起爭議。(圖/AI視頻截圖)
但,且慢,比起非黑即白地劃清對錯,更重要的是看清我們如何共同困于其中。這塊體積日漸膨脹的吊牌,僅僅是這場沒有贏家的消耗戰里,一個最刺眼的注腳。
批量制造“二手新衣”的人
“看到巨型吊牌我會很放心,說明衣服是全新的。我可不想花一手的錢,買二手的衣服。”有網友如此評論。
鮮艷醒目的大字,無處藏匿的體積,巨型吊牌昭示了商家阻止蹭穿的決心。畢竟,被退回的衣服沾有污漬或者破損,是每個商家的噩夢。

衣服弄臟了,就無法二次銷售。(圖/《玫瑰的故事》)
女裝創業者小春告訴《新周刊》:“我大概每賣300件衣服,就會遇到一兩個洗了以后退回來的,雖然概率很低,但這種現象確實存在。”
有一次,碰上發貨高峰期,小春需要盡快發數百件快遞,并同時處理上百件退換貨。她忙不過來,不得不先擱置了檢查退貨包裹的工作,等回過頭來才發現,其中一件衣服有穿過的痕跡,吃了個啞巴虧。
對商家而言,無論退回的衣服是否保留吊牌,一旦有痕跡就很難處理,無法二次銷售。通常,小春會把這類衣服洗干凈了,留給自己和家人穿,或者送給尺碼合適的朋友。
小春表示:“如果不是碰上扎堆退貨,其實我們發現拆開退貨的衣服有問題,再核對單號,對方跑不掉的。”她遇到過一名客人,用相似但質量差的衣服冒充退貨。她當即保留證據質問,對方很快就承認并寄回了原本的衣服。

商家需要仔細檢查每件退回的衣服。(圖/《了不起的蓋茨比》)
即使客人不承認,商家也可以提交證據給平臺。各個電商平臺的規則不盡相同,有的會攔截退款申請,有的則可能“申訴無門”。更多的情況下,平臺會在用戶申請售后時先行墊付退款,若商家申訴合理,再由平臺自掏腰包補償商家。
當然,這些都需要商家親自與各方溝通、扯皮,終歸費時費力,也難怪許多商家會叫苦連天。
值得注意的是,蹭穿者固然是問題的起點,但若商家將這些“二手新衣”重新發出,讓無辜的另一名消費者承擔后果,問題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
小春指出:“合格的商家應該認真質檢,對于穿過再退回的衣服,有問題就解決問題,而不是轉移責任(進行二次銷售)。”

消費者買到有穿著痕跡的衣服,會很糟心。(圖/小紅書截圖)
時常有網友發帖曬出照片,稱自己買到了別人穿過的衣服。正是因為曾經從新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陌生人的身份證、開封的唇膏、用過的衛生紙團……
所以也很難怪,當巨型吊牌出現,許多消費者都旗幟鮮明地表達了支持。
不過,小春并沒有打算采用巨型吊牌。一來,她遇到的蹭穿者較少,沒有必要花更高成本提防極少數人;二來,她認為,想鉆空子的人擋不住,巨型吊牌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激化矛盾。

吊牌的設計能夠體現品牌調性。(圖/@結香花語FarfalleCina,受訪者提供)
事實上,即便罵聲不絕,社交平臺上也從不乏所謂的“吊牌拆除技巧”。對于真正有手段的蹭穿者,巨型吊牌顯然是防不住的,也從來不是“衣服全新”的絕對保障。
巨型吊牌,到底防住了誰?
廣東一服裝輔料工廠從2022年開始試水防拆吊牌,并根據服裝商家的需求逐步改進,此后這類訂單增長迅速。工廠負責人尚先生告訴《新周刊》:“現在我們工廠大約有80%的訂單是防拆吊牌。這兩年吊牌越做越大,最大的可以達到與一整件上衣相當的大小。”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心人只需上網搜索一番,就能查到拆除吊牌,再網購同款鎖扣裝回去的教程。相應地,商家則不得不改進吊牌,增加防偽標識、拆除難度,甚至上密碼鎖。

不斷改進的防拆吊牌。(圖/@鋒尚服裝輔料)
要明確的一點是,對于正常退換的消費者來說,無論吊牌多大,其實都很難構成阻礙。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商品存在質量問題時,即使吊牌被拆除,只要能提供購買憑證并證明質量缺陷,消費者仍有權要求退換。
“(巨型吊牌)肯定是有用的,我們吊牌的復購率達到了60%左右。”尚先生透露。但他也和客戶聊過,其實大部分商家采用巨型吊牌后,退貨率“也就降了幾個百分點”。經常出現的一種情況是,“(消費者)該退的還是會退,就算商家不同意,人家反手一個差評,商家也不愿接受,最后還是給退了”。
尚先生稱,一個普通吊牌的成本一兩毛,而一個防拆吊牌的成本達六七毛或更高。顯然,這些資金會增加商家額外的成本投入,也可能在不知不覺間由消費者買單。

產品每處細節的改變都需要有人付出成本。(圖/《安娜》)
退一步講,假如除了蹭穿者之外,其他消費者對于商家的此種做法都毫無異議,那么巨型吊牌就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嗎?
但正常消費者最無辜,而無辜的人最容易被誤傷。
社交媒體上不乏消費者對于體驗變糟的吐槽。比如,有的吊牌固定在衣服正面,過多的遮擋讓人無法判斷穿著效果。有網友小心翼翼地寫道:“沒有不支持大吊牌的意思,但它拴在扣眼這里,導致扣子非常難解開,試穿時(我)很怕把吊牌弄斷了。”

一些吊牌的設計會影響試穿效果。(圖/小紅書截圖)
尚先生坦言:“我們一般還是建議客戶把吊牌做得美觀一點。很多商家是要做品牌的,如果吊牌做得太丑,人家買回去吐槽(掉檔次),那有什么意義呢?”
說到底,蹭穿在一定程度上屬于概率問題。當商家的目標消費群體基數越龐大,絕對數量上的“壞人”就可能越多,但這絕不意味著整個客戶群都需要被預設成“壞人”。
一些設計獨特卻不適合日常穿著的衣服,迎合了社交媒體催生的出片需求,也容易成為部分人度假時的一次性拍照道具。這類需求與“七天無理由退貨”規則結合,自然形成了“穿完即退”的灰色空間。

是誰在慫恿當代人為了出片可以不擇手段?(圖/《了不起的蓋茨比》)
巨型吊牌奪人眼球,固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減少蹭穿拍照的行為,然而更多的情況,或許是正常購買的消費者收貨后看到吊牌啼笑皆非,在網上曬出來帶來一波流量——雖說可以起到幫商家隔空喊話、宣泄情緒的作用,但于事無補。
退貨率太高的鍋,非得找某一方背嗎?
有人表示吊牌大小無所謂,有人覺得商家研究防拆吊牌屬于浪費時間、浪費紙張。無論持怎樣的觀點,消費者都有一個共同的訴求,那就是希望服裝質量能夠對得起價格。
不怪消費者借題發揮,在女裝退貨率居高不下的話題中,常有人發表類似的評論:“如果衣服真的合適,誰愿意退貨呢?每次退貨都很浪費時間和精力。”
每個人體型不同、服裝版型設計不同,往往需要實際試穿,感受衣服是否適合自己。和實體店相比,服裝電商天然需要在試穿方面付出更多代價。

衣服需要試穿才知道是否合適。(圖/《180天重啟計劃》)
況且,國內服裝行業品牌集中度低,中小體量的商家占大多數。高度分散、同質化競爭的市場上,同一張商品圖、同一段詳情介紹可能被數十家不同的店鋪使用,而標價卻從幾十元到數百元不等。無腦選擇最高價,你會懷疑自己支付了過高溢價;想要最低價,又難以信任產品質量。
在缺乏統一標準和可靠信用背書的環境下,“多買幾件,試后退回”成了消費者被迫掌握的技能。把不合適的衣服原樣退回無可厚非,因此而產生的郵費就相當于試穿成本。
若把女裝的高退貨率歸咎于女性群體容易沖動消費,無疑是一種過于偏頗的論斷。
前瞻產業研究院數據顯示,2024年,中國女裝行業市場規模約11000億元,男裝市場規模約6500億元,前者幾乎是后者的兩倍。相比男裝,女裝款式多樣、更新快,利潤空間也更大。

消費主義將價值與價格進行綁定。(圖/《玫瑰的故事》)
女裝市場的繁榮與高退貨率,其實是消費主義的一體兩面。
由于社會文化在相當程度上仍將女性的價值與其外貌綁定,女性也更愿意為打扮自己付費。正如意大利哲學家毛拉·甘奇塔諾在《服美役》一書中犀利指出的,男性將身體視為一個整體,而女性的身體被分解為一系列需要被修飾的獨立元素。
比如,男性只有高矮胖瘦,而女性買衣服需要根據體形來選擇,蘋果形、梨形、沙漏形、H形,甚至細分到溜肩、一字肩、腿粗、腿細等。這種碎片化的審視,本身就在制造無窮盡的消費需求。
向爆款傾斜的算法,也在無形中促使商家過度承諾視覺效果,用氛圍感拉滿的圖片吸引消費者,卻在實際產品上壓縮成本。
更吊詭的是,部分商家在直播間吆喝“有運費險,不滿意就退”,降低了消費者的決策門檻;可遭遇高退貨率時,卻又有商家抱怨消費者濫用規則。

“不滿意就退貨”原本是商家用來讓消費者放心購買的承諾。(圖/《180天重啟計劃》)
巨型吊牌是商家在這一系統性困局中最表層也最無力的應激反應——比起思考如何用產品留住顧客,簡單粗暴地給衣服上鎖更省事。
事實上,線上線下統一執行的新標準《售后服務無理由退貨服務規范》已于2025年5月1日起生效,新規明確“使用痕跡明顯的服裝不適用無理由退貨”。
也就是說,商家們早在半年前就吃下了定心丸,也理應直面更深層的問題——越做越大的吊牌,如果既鎖不住真正的惡意,也留不住漸行漸遠的信任,還能怎么辦?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題圖 |《狙擊蝴蝶》
運營 | 何怡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