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6年初,二胎政策剛放開不久,我親叔叔家的堂弟媳婦又懷孕了,當時我侄女剛滿三歲。
他們先在縣中心醫院做了各項檢查,后來嫌那邊生孩子貴,沒人照應,一家子就找上我家門來。
叔叔說他們知道我在市第三人民醫院當醫生,所以想讓堂弟媳婦在我們醫院生孩子。
嬸嬸嬉皮笑臉地接話道:“都是一家人,你在醫院里熟人多,多幫幫忙,我們也好有個照應不是?”
他們走的時候,嬸嬸扔下二百塊錢。
我考慮到叔叔家條件一般,堂弟也沒個正式工作,畢竟是親戚,能幫忙就盡量幫吧。
我給醫院婦產科的熟人打了個招呼,托人情找了間條件最好的病房,臨產期前就讓堂弟媳婦過來住院了。
叔叔一家子四口人齊聚醫院,我專門為他們在醫院食堂辦了一張飯卡,往里面充了三百塊錢。
但剛吃完第一頓飯,堂弟和嬸嬸就嚷嚷,說醫院食堂的飯菜太差勁,沒啥油水,還不如他們家自己做的飯好吃。
堂弟慫恿我以后每頓飯去醫院附近的飯館吃。
他笑嘻嘻地說:“靜姐,生孩子的喜錢你不用給了,抵飯錢了,等滿月了你再開始隨份子錢吧!”
我想都是親人,他們難得來一趟,哪怕自己倒貼錢,也得照顧好他們,免得他們回村說閑話,所以每頓飯我就請他們在外面飯館吃。
我小心翼翼地照顧著他們一家人,誰知孩子出生那晚,卻出了件出乎我意料的事。
堂弟曾得意地告訴我,他們早就在縣中心醫院做過B超,醫生暗示說是個男孩。
堂弟媳婦生孩子那天,看到叔叔、嬸嬸和堂弟風風火火地在醫院跑前跑后,聽著嬸嬸爽朗的笑聲,我深受感染,很替他們家高興,我想我們老陳家終于有后了。
很明顯,叔叔和嬸嬸對即將到來的大孫子充滿了期待。
所以當護士將孩子遞到堂弟懷里,并告訴他們生的是女孩時,堂弟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連續追問了三遍:“怎么會是女孩?弄錯了吧?”
“不可能啊,你們弄錯了吧?”
“真的弄錯了吧?”
當時還沒放開三胎,他們一家子滿懷期待,二胎就想要個男孩。
護士滿臉尷尬,連說了兩聲“就是女孩!”后,轉身離開了。
叔叔和嬸嬸上去掀開小被子看了一下,確認是女孩。
“哎吆唉……我的孫子呢?我的大孫子呢?”嬸嬸當場就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劃破走廊的寧靜。
她喊完身子一軟就往地上溜,被叔叔一把架住。
叔叔那張黑黃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暴起,他猛地扭頭瞪向一邊的我,眼珠子血紅:“陳靜!我們的孩子呢?!你把我家孫子弄哪兒去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堂弟直接沖了上來,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好啊,一定是你給調包了!之前我們在縣醫院查了,人家醫生親口說的是男孩!怎么到你這里就又變成丫頭片子了?!”
“我孫子怎么變女孩了?抱錯了!肯定是抱錯了!”嬸子捶打著地面,哭喊聲引來了整個樓道的人探頭張腦地觀望,“怎么又是女孩啊,喪良心啊!我們家這是要絕后啊!”
我深吸一口氣,強壓著胸口翻涌的怒意和荒謬感,盡量讓聲音平穩:“叔叔嬸嬸,B超看小孩性別本身就有誤差,胎兒體位……”
“放你媽的狗屁!”叔叔粗暴地打斷我,手指頭差點戳到我鼻梁上,“陳靜!你就是故意的!人心隔肚皮啊,怪不得人家都說,人最見不得親戚好!你就是看不得我們家好!你爸媽生不出兒子來,一輩子被人瞧不起,所以你也見不得我們家有男孩!你個黑了心的玩意兒!你……你這么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你還是人嗎?”
叔叔這幾句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心里。身體如同大冬天被人潑了一大盆冰水般,開始抖動起來。
那點殘存的,關于小時候叔叔抱著我,給我買糖葫蘆吃的記憶,瞬間模糊了起來。
我甚至懷疑,那些曾令我感動的溫馨場面,是否只存在于夢中?
叔叔指著我繼續罵,但我已經聽不清他罵的是啥了……
我頭有點眩暈,扶著走廊的墻,慢慢蹲了下來。
嬸嬸環顧了一周,指著我說:“看吧,她沒理了!”
她用力扒拉了我一下,繼續說:“陳靜,快別演戲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早晚會遭報應……快點告訴我,是不是你指使他們換了孩子?”
我搖了搖頭,氣得說不出話來。
嬸嬸坐在走廊上,一會兒委屈地抹眼淚,一會兒嚎啕大哭。
引來一圈看熱鬧的,圍在走廊里看著這一切,指指點點,說啥的都有。
后來產房的護士和保安來了,護士講了半天道理,但他們一家依舊不依不饒。
直到堂弟媳婦被護士從產房里推出來,他們才停止鬧騰,把我晾在一邊,呼啦啦去了病房。
走出幾步,表弟回過頭憤憤地說:“陳靜,別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公道自在人心,你等著!我們一定會討回公道!”
(2)
接下來他們的操作,讓我的生活如墜萬丈深淵。
“第三人民醫院醫生陳靜,偷換男嬰,天理難容!”血紅的大字橫幅,寫著我的真名,堂而皇之地掛在了醫院門口。
我出入醫院只得戴上厚厚的口罩,不敢抬頭。
當天晚上,保安把橫幅撤了下來。第二天他們發現后,跟保安大吵一架,又做了一幅同樣的橫幅,高高地掛起來。
還有更過分的。
我上下班時,他們在醫院門口堵住我,對我指指點點,嬸嬸向每一個路過的病人和家屬散布我的“罪行”。
“她收了黑錢!昧著良心把我們家男孩賣給有錢人了!”
“她嫉妒!他父母沒有兒子,見不得別人生兒子!”
流言蜚語像瘟疫一樣在醫院里蔓延。
誰不愿意當吃瓜群眾呢?誰會在乎事實真相呢?
同事們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領導找我談過兩次話。他讓我先去處理完家里這些爛事,否則就別來醫院上班!
這些都像無形的鞭子抽在我身上,很痛很痛,但我又不知道如何才能躲開。
剛開始我給他們講道理,用科學理論給他們解釋,告訴他們B超看性別有一定比例的誤差,或者是他們誤解了B超醫生的“暗示”。
但無論解釋多少遍,他們始終不聽。
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而非事實!
后來我無力辯解,開始郁郁寡歡,沉默寡言,再后來我都懶得給他們解釋了。
但他們仍不罷手,背后有“高人”給他們出點子,他們鬧到了市衛生局。
堂弟找人寫了一封舉報信,舉報我們醫院存在不可告人的地下男嬰交易。
他們要求衛生局必須嚴查,否則就會繼續往上告,直至查出“真相”。
很快,衛生局派的調查組來了,他們調取了產房、手術室、嬰兒室、走廊等所有相關場所的監控錄像,關在屋子里研究了整整三天。
很快調查組就得出結論,從孩子離開母體,到清洗、稱重、戴上手環,再到送回產婦身邊,最后到護士抱到產房外,每一個環節都能在監控下形成閉環,整個過程沒有任何調換嬰兒的可能性。
堂弟媳婦生的就是女孩,終于得到了權威確認。
調查結果出來的那天,我獨自去醫院門口飯店,點了一桌子好吃的,吃完后大哭一場!
(3)
本以為這場鬧劇就此打住,可我太天真了。
噩夢才剛剛開始。
醫院鬧不成了,他們一家子的戰火轉移,開始重點對付我爸媽。
我叔叔和嬸嬸在村里散布謠言,說我偷換他們的孫子。然后以被害者的身份,公然闖入我爸媽家興師問罪。
在我爸媽的老房子里,他們賴著不走,要打地鋪,并揚言:“不把我孫子找回來,我們就在這兒住到死!”
我爸給我打電話,我硬著回家,想盡快和平解決此事。
見了我,叔叔二話不說,上來就懟著我的臉大罵,然后憤憤地說:“陳靜,你在醫院不是很能耐嗎?你賠!賠我們家一個男孩!”
我怎么賠?
就這樣鬧了幾次,我爸氣得高血壓發作,住進了醫院。
家里被他們弄得雞飛狗跳,全村盡人皆知。
我媽也無可奈何,只能唉聲嘆氣,整天以淚洗面。
村干部來調解,我叔叔和嬸嬸油鹽不進,村干部直搖頭,無奈地說:“果然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村干部又請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榮爺出面調解,他是我和堂弟的遠房爺爺輩。
調解那天,在我們家里,我爸媽、叔叔、嬸嬸、堂弟,連同十幾位同輩和長輩,圍著老榮爺,聽他開始調解。
老榮爺唾沫橫飛,講了半天大道理。
他的中心思想是:你們兩家畢竟是一家人,別鬧得太難看了,免得讓人笑話。陳靜,你是醫生,亂七八糟的收入高。你拿出五萬塊錢,賠償給你叔叔。也沒便宜外人,況且你也不差這點錢。這事就這樣過去,以后誰也別再提,你們該怎么走動還怎么走動,以后還是一家人。
然后他又說了一大堆,表示這樣做最公平,對我好,對我爸媽好,對我叔叔、嬸嬸、堂弟都好。
聽完后,我有點懵,這是什么道理?我一時消化不了。
我轉過頭看了一眼叔叔和嬸嬸,他倆一個在罵罵咧咧,一個在嘮嘮叨叨,不斷重復生個男孩對他們是如何如何重要。
仿佛我真的偷了他們的孩子,賠給他們五萬塊錢,他們還很吃虧似的。
而旁邊我堂弟的臉色明顯緩和了下來,隱隱有得意的神色。
我看著老榮爺那“我為你們好”的和事佬嘴臉,想著平時我父母因沒有兒子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想著即使我從小到大學習再優秀、工作再體面,也無法彌補二老的遺憾。
想著我爸平時像疼親兒子一樣疼堂弟。
最后抬頭望著父母二老疲憊而懇求的眼神,我既心疼,又無力。
眾人滿含期待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臉上,看那架勢,我答應了就萬事大吉,我不答應就成了千古罪人似的。
我低頭思索了片刻,笑了:“爺爺您說得對。”我聲音平靜無波,“錢,我賠。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以后……誰也別再提了。”
我轉過頭去,強忍住淚水,終于沒有流下來。
一點也不耽擱,我當天就去銀行取了五萬塊錢,和我爸爸一起給我叔叔嬸嬸送過去。
看到我遞上來的錢袋,我叔叔一把抓過去,蘸著唾沫數得飛快。
嬸嬸撇著嘴,嘟囔道:“陳靜,算你還有點良心,不枉打小你叔就疼你。”
堂弟則在旁邊斜著眼看我,眼神里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得意,說:“姐,你離得遠,以后我大爺大娘在村里有點啥事,還不得我這個當侄子的出面?再說了……”
堂弟媳婦拉了他一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
我連忙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我知道,我爸媽終究還要在村里生活,我家和我叔叔家終究還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舌頭底下壓死人,我一個弱女子,還能怎么辦呢?
(4)
之后兩年,叔叔一家人果然沒有再提“我換孩子”的事,但以“一家人”為幌子,索取變本加厲。
堂弟要買車,找我“借”兩萬。
他要在縣城買房,首付不夠,又找我“借”五萬。
叔叔查出膽結石,做手術不住縣醫院,非要跑到我們醫院。
他讓我“找關系”減免住院費用,我無奈只得墊付了一半手術費……
隨著我爸媽年齡增大,再加上這樣一頓鬧騰,二老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我在我們醫院體檢中心,給我爸媽各辦了一張體檢卡,每年可以免費體檢一次。
這事不知道怎么傳出去的,被我叔叔和嬸嬸知道了。我叔叔給我打電話,讓我給他們家也辦幾張免費體檢卡。
我沒有拒絕,第二天就給我叔叔、嬸嬸、堂弟和堂弟媳婦各辦了一張。
類似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
我有時候跟爸媽聊這些事,吐槽一下,他倆都認為我小題大做。最后他倆都是以“都是一家人,也沒便宜別人”來終結話題。
生活還得繼續,時間像頭野驢,不停歇地向前奔去。
2021年,國家放開三胎政策,開始鼓勵生育,基本可以隨便生孩子了。
我叔叔和嬸嬸又看到了抱孫子的希望,臉上的笑容逐漸多了起來。
剛開始堂弟媳婦不愿意生三胎,跟嬸嬸和堂弟吵過幾次,希望一家人不要把她當成生孩子的機器,而且本身家庭條件也不是太好,養這么多孩子太累。
但架不住我嬸嬸和叔叔天天嘮叨,堂弟也不斷吹枕邊風。堂弟媳婦看他們一家三口那架勢,絕對是不生男孩不罷休。
一個人終歸不如三個人力量大,堂弟媳婦只能妥協,于是夫妻倆又開始備孕三胎。
我叔叔和嬸嬸很得意,2022年大年初三,在親戚聚會時,守著我兩個姑,他們親口說不生男孩不罷休。
但很奇怪,盡管那兩年堂弟兩口子一直在努力,堂弟還吃了不少補品,但堂弟媳婦的肚子卻一直不見動靜。
我叔叔和嬸嬸的臉色又逐漸晴轉多云,暗地里嘀嘀咕咕起來。
聽我媽說,嬸嬸在村里跟老太太聊天時,唉聲嘆氣地,沒少抱怨她兒媳婦的肚子不爭氣。
為了生不出男孩這事,我堂弟媳婦沒少跟我嬸嬸、堂弟吵架。
嬸嬸經常在村里嚼舌頭,編排他兒媳婦。
氣得堂弟媳婦有一次守著一堆人,指著她婆婆的鼻子大罵,鬧得不可開交。
(5)
2022年夏天,在我們醫院體檢科工作的閨蜜撮合下,我認識了男朋友林鳳鳴。
他比我大兩歲,法學院畢業后成為本市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我們先加了微信,聊了一個月,然后開始約會,慢慢發展成了戀人關系。
有了男朋友,我回老家的次數自然就少了。
前段時間,我和村里一位初中同學閑聊,她說我嬸嬸得知我交了男朋友之后差點氣死。
嬸嬸經常跟村里一幫老太太嚼舌頭,我取代她兒媳婦,成了她嘴里最熱門的話題。
她甚至當著我媽的面說:“女娃就是給別人養的,早晚得嫁人。你看靜靜,你們辛辛苦苦把她養這么大,最后還不是便宜了外人?”
還有更過分的,我堂弟竟然在背后打起我家老房子的主意!
他暗地里說等我爸媽過世后,我們家這老房子早晚是他們家的。
2023年國慶節,我這個嬸嬸嘴里“沒人要的閨女”終于結婚了。
老公一家也比較給面子,婚禮很排場,讓村里人羨慕了一陣子,也讓嬸嬸嫉妒了一陣子。
在我嬸嬸嘴里,我成了“給別人家生孩子的玩意兒”、“掙了錢都是別人家的”,說我爸媽“賠了夫人又折兵”等等,甚至還有一些更難聽的,不堪入耳。
結婚后不久,有一次我給家里打電話,我媽告訴我,堂弟媳婦終于又懷孕了。我叔和我嬸嬸在村里活躍了很多,似乎他們家眼看著要風光起來。
我問:“她沒順帶著說我的風涼話吧?”
我媽尷尬地笑了笑,忙岔開話題。
(6)
2024年大年初三,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的日子。
按照慣例,我兩個姑姑又是今年初三“回娘家”。因為我爺爺奶奶都不在了,所以我家和我叔叔家輪流候客,今年輪到我叔叔家聚會。
不到中午十一點,我大侄女就來叫我們一家子過去。
我爸媽帶著我和老公一起去我叔叔家,本來林鳳鳴不愿意去,我硬拉著他去的。
到了叔叔家,只見我大姑和大姑父、二姑和二姑父早已經到了,正坐著喝茶水嗑瓜子閑聊。
旁邊幾個孩子你追我趕,正玩得熱鬧。
表面一派祥和。
打過招呼,我媽去幫我嬸嬸炒菜,我和老公在桌上聽他們閑聊,時不時地搭一下話。
酒過三巡,小孩子們吃得快,都吃飽了跑去院子里玩捉迷藏。
于是堂弟又開始了他永恒的訴苦主題,他說他是老陳家的根,暗示我和老公混得這么好,對他們一家“幫襯”得很不夠。
我和老公互相看了一眼,沒有搭話,聽他繼續瞎侃。
此時廚房里的菜已全炒完,我媽和嬸嬸也上桌吃飯,正趕上我堂弟正在大發牢騷。
我堂弟媳婦碰了堂弟一下,但堂弟沒理她,繼續搖頭晃腦地訴苦。
嬸嬸開始在旁邊幫腔,叔叔也端著酒杯附和,一副“我們家如何如何不容易”的架勢。
我和老公沒有搭理,繼續低頭聊天。
大姑一看這架勢,忙把話題岔開,看著我堂弟媳婦說:“看看,咱們家琪琪又懷孕了,這次肯定生個大胖小子。是不是過兩個月去做個B超,查查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嬸嬸瞟了我一眼,笑著說:“還是偉偉他大姑會關心人。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現在放開了,是女孩也沒關系,還可以生四胎、五胎。”
說著她看向她兒媳婦,堂弟媳婦連忙低下了頭,沒有搭話。
這時我爸說:“一家人聚在一起不容易,來,一起干一個,說點別的高興的事!”
誰知剛喝完,我嬸嬸又繼續接著說:“我們也沒想查,再說查了也不管用。上次倒是查了,醫生說是個男孩,結果在陳靜那里生了個女娃。”
我二姑忙說:“不用查,俺們當時就沒查,我估摸著這次肯定是男孩。”
我堂弟嘿嘿一笑,說:“我估摸也是,借俺姑吉言,我敬您一個!”
喝完,他抹了抹嘴,轉身看了我一眼說:“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去靜姐那里生了,得找個吉利地兒!在咱們縣中心醫院生就挺好,那里我有幾個熟人,有熟人好辦事,他們肯定不會在背后使絆子!”
他說完又瞟了我一眼,我還是沒有說話。
我嬸嬸接話道:“對,咱村大鵬家你們知道吧?大鵬媳婦就是在那里生的,你們可是沒見,生了個大胖小子,安陽來,真是討人喜歡!”
我堂弟說:“就是,不信邪不行,最近咱村里扎堆生男孩,大劉家、前街陳明亮家……加起來得有三四個了吧,這波可讓咱們趕上了。”
(7)
我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看著堂弟,微笑著說:“陳偉,盼楠上小學三年級了吧?說起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堂弟愣了一下,沒明白一直沉默不語的我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疑惑地說:“是啊……怎么了?”
我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滿桌人都聽見,慢條斯理地說:“很快,盼楠就有一個妹妹了,你又多了一個閨女……”
旁邊我媽拉了一下我衣袖:“靜靜,說什么呢?好好吃你的飯!”
我沒理我媽,繼續說:“不光這次生女孩,以后你們再生四胎、五胎,也肯定都是女孩!”
我叔叔和嬸嬸的臉色頓時變了,堂弟站起來指著我說:“陳靜,你說什么?你才每胎都生女孩,你……你再胡說我揍你!”
我老公林鳳鳴在旁邊“呼”地站了起來,瞪著堂弟,伸手護在我身前。
堂弟氣得摸了摸額頭,環顧了一周,最后看向我爸媽。
我爸媽沒有說話。
大姑連忙笑著說:“來,吃菜,吃菜,都是一家子,大過年的,別吵起來讓人家笑話。”
我笑了笑:“您放心,大姑,我不是來吵架的。我講的是科學,好讓叔叔嬸嬸一家也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然后我看向叔叔嬸嬸,繼續說:“我說你們沒有孫子命,以后不管生幾胎都是女孩!我有科學作為證據!”
“什么破科學?”叔叔臉上青筋暴起,紅著脖子問道:“家家生孩子,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哪有什么科學不科學的?”
我沒接話,繼續說:“這幾年,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弄丟了你們的男孩,還讓我賠錢。其實你們都知道,在醫院里換孩子是不可能的!”
我長喘了兩口氣,撫了一下胸口,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叔叔嬸嬸,你們口口聲聲說咱們是一家人,其實你們根本沒把我們當一家人!你們覺得自己生了陳偉很風光,而我爸媽只有我一個女孩,所以你們內心深處瞧不起我爸媽!隨著我大學畢業,混得越來越好,你們開始逐漸心理失衡,就千方百計地想從其他方面找回來。其實你們都知道,當時就是B超結果錯了,只是你們覺得我和我爸媽好欺負……”
還沒說完,嬸嬸就打斷了我,尖聲道:“B超怎么可能會錯!你不說是講科學嗎?B超就是科學,科學怎么會錯……”
我沒說話,從隨身的包里不疾不徐地掏出一份報告,輕輕放在菜盤上,慢慢轉到堂弟面前。
“這是一份DNA遺傳鑒定報告,用的是陳偉在我們醫院免費體檢時采集的血樣。你看看最后兩頁,染色體分析那里。”
堂弟狐疑地拿起報告,周圍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焦急地看著堂弟。
他翻到最后兩頁,皺著眉頭,翻來翻去,看了半天沒有說話。
“看不明白吧?叫你從小不好好學習!”我輕蔑地“嘿嘿”了兩聲,“我給你講講吧,你們也知道,生男生女是由男方決定的。具體是由與卵子結合的精子,帶男染色體還是女染色體決定的。帶女染色體則生女孩,帶男染色體則生男孩,而你的DNA樣本顯示……”
我頓了頓,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你的男染色體上與卵子染色體結合錨點的關鍵基因序列發生突變,導致男染色體無法與卵子的染色體錨點結合。”
我看了看滿臉迷茫的一大桌子人,繼續說道:“通俗點講,陳亮的男染色體發生突變,而女染色體無問題,也就是說我弟媳婦只能生女孩,永遠無法生男孩!”
堂弟猛地抬頭,臉色死白,嘴唇哆嗦著:“不……不可能,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不信?可以啊,你拿這個報告,去醫院找個明白人問問!不過先說好,這次你們不要再怨我偷走你們的男孩!我只是好心告訴你們一個事實而已,避免到時候你們太失望!畢竟咱們是一家人嘛。”
“你胡說,你就是想報復!”陳偉開始咆哮。
我沒有理他,掃了一眼呆住的叔叔和嬸嬸,繼續平靜地說道:“叔叔嬸嬸,也就是說,你們這一輩子根本就不可能有孫子!”
“啪嗒!”堂弟手里的報告掉在桌上,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到地下,帶倒了椅子,發出一聲巨響。
滿場死寂。
他們都知道,我是省最高學府、985高校生命科學學院畢業生,在市立三院遺傳生殖科工作。
最后還是大姑說:“好了,好了,大過年的,別說這些了。”
二姑也順口說:“都什么年代了,女孩怎么了?男女都一樣,你看盼楠多聽話,多討人喜歡?”
“啪!”叔叔把一個盤子摔地上,指著二姑:“閉嘴!你……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倒是有孫子,現在來看我們家笑話!”
“你……你說什么?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二姑嗚嗚嗚地哭起來。
大姑氣得高聲說:“都別鬧了,你們這是要干啥啊?咱們……咱們老陳家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大姑父和二姑父都在旁邊看著,只剩了嘆氣。
(8)
我嘴角一撇,又從包里拿出一張鑒定報告。
林鳳鳴看見了,連忙伸手要攔住我,我一把將他的手推開。
我對著叔叔說:“叔叔,您是我親叔,咱們是有血緣關系的一家人。但您和陳亮卻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我還沒說完,嬸子忽地站起來,就要來奪我手里的報告。
我早有準備,把報告遞到另一只手里,她撲了個空,倒在餐桌上,菜汁沾了一身。
林鳳鳴忙把她扶起來,搖搖頭,對我說:“靜靜,算了吧,再鬧下去不好。”
“我沒鬧!”我飛快地說。
我爸也搭腔:“靜靜,你這還沒鬧?咱們畢竟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哼了一聲,語速加快:“他們在醫院里當著那么多人面,公開污蔑我的時候,考慮過是一家人了嗎?他們厚顏無恥地訛我錢的時候,考慮過是一家人了嗎?他們背后嚼我舌頭根子的時候,考慮過是一家人了嗎?”
我抖了抖手里的報告:“叔叔,陳偉,這是你倆去我們院免費體檢時,用你們的血樣做的親子鑒定報告,絕對權威,絕對真實,我只讀結論。”
我清了清嗓子,清晰地讀道:“依據現有資料和本次DNA分析結果,在排除同卵雙胞胎、近親和外源干擾的前提下,排除被檢人陳國強與被檢人陳偉之間存在生物學父子關系!”
剛讀完,旁邊的嬸嬸“嗷”地一嗓子,癱坐在地上。
還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叔叔一下子就撲上去,用手扳住嬸嬸的肩膀,邊往墻角拖,邊狠狠地說:“好啊,你做姑娘時候,就聽說你在村里不檢點,跟小青年勾勾搭搭,尤其是跟你們村那個叫張什么亮的。沒想到咱倆結婚后你們還偷偷摸摸,你對得起……”
嬸子被摁倒在地上,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喊冤。
旁邊大姑、大姑父、二姑和二姑父連忙都站起來勸架。
我拉起老公,問我爸媽:“爸,媽,我和鳳鳴都吃好了,你倆還吃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
他倆站起來,我們一家子往外走。
走到癱軟如泥,正在發愣的堂弟身邊時,我停下腳步,聲音不大但很清楚地說:“陳偉,買車買房我借你的錢,還有訛我的那五萬塊,記得盡快還我,不然,法院見!我這里都留有錄音作為證據,別忘了你姐夫鳳鳴可是律師!”
說完,我不再理會身后那房子里的哭天搶地,挽著鳳鳴的手臂,挺直脊背,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憋了幾年,今天我終于發泄了出來,原來復仇的心情是如此舒暢!
(9)
想當年他們在產房外肆無忌憚地污蔑我,我默默認下了,因為親情。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他們一家并沒有因為我軟弱而停手,反而變本加厲,因為他們看準了我們一家三口都是軟柿子。他們吃定了!
其實從他們拉橫幅污蔑我名聲的那一刻起,我心里那點所謂的“親情”就已經死了,更何況他們后來逼得我爸爸住院。
給他們的五萬塊,不是賠償,是餌料,買斷的是他們最后一點僥幸,埋下的是他們未來絕望的種子,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
他們的無理要求,我一一應下,都留下了證據。我甚至還“主動”關心堂弟的工作,幫他介紹了幾個“靠譜”的工作,雖然他都干不長。
看著陳偉在溫水煮青蛙的“幫助”里,越來越懶,越來越廢,我心里又悲又喜。
后來時機終于成熟了。
我在醫院給我爸媽辦的體檢卡其實并不是免費的,是我掏的錢,但我故意在村里傳出去是免費的。
果然,我叔叔和嬸子要來占這個便宜,我就又掏錢給他們家辦了體檢卡。
我的閨蜜,也就是林鳳鳴的妹妹恰好在體檢科,我倆是同學,她也是我和鳳鳴的媒人。
陳偉來體檢的時候,我特意交代她,給我留一管陳偉的血。
一查果然有問題,陳偉的Y染色體上的SRY錨點突變,不可能生出男孩。
其實我給叔叔堂弟他們說“男染色體”、“女染色體”只是為了他們好理解,現在我從科學的角度解釋一下。
人體有23對染色體,其中第23對是性染色體,女性是XX染色體,男性是XY染色體。
男性生殖細胞染色體減數分裂生成精子(含X或Y染色體),女性染色體則減數分裂生成卵子(只含X染色體)。
當精子與卵子結合,若精子的X染色體與卵子的X染色體結合,則生女孩;反之,若精子的Y染色體與卵子的X染色體結合,則生男孩。
男性的Y染色體上有一個極重要的錨點,叫做 SRY基因,它是啟動男性發育程序的“總開關”。
當SRY基因發生突變,精子的Y染色體就無法和卵子的X染色體結合,因此就不可能生出男孩,陳偉便是如此。
但來自男方的X染色體并沒有SRY基因,所以不受影響,故可以生女孩。
那陳偉本人為什么不受影響?
因為SRY基因突變只發生在生殖細胞的減數分裂時,其他細胞分裂不受影響。
那我怎么知道陳偉不是我叔叔的親生子?
最初我是不知道的,他們體檢后我才知道,也算是順帶做的一件“好事”。
當時我拿著我叔叔、嬸嬸和堂弟的體檢報告,無意中發現我叔叔是AB型血,我嬸子是O型血,而我堂弟竟然也是O型血!
我知道,根據ABO抗原和抗體理論,叔叔和嬸嬸的孩子只可能是A型或B型血,絕不可能生出AB或O型血的孩子。
那我堂弟是怎么來的?
他的生父肯定另有其人!
具體是誰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我親叔叔。
果然,我拿著我叔叔和陳偉的血液做了親子鑒定,結果顯示兩人非生物學父子關系。
堂弟是我叔叔和嬸子結婚后兩年生的,也就是說他倆結婚后,嬸嬸仍然和她們村里某人勾搭在一起,而我叔叔對此一無所知。
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可以公開宣判的機會,結果機會終于來了!
(10)
后續。
趁著房價下跌,我和林鳳鳴在我們小區又買了一套房子,把我爸媽接到了城里,遠離了村里的是是非非。
聽我媽說,叔叔和嬸子在家里幾乎天天吵架,我叔叔多次要攆我嬸嬸出去住,我嬸嬸以死相逼,叔叔最后只能作罷,但兩人這兩年一直分屋睡。
而堂弟三胎果然又生了一個女孩,聽說堂弟媳婦娘家對堂弟一家的做法很不滿,現在堂弟夫妻倆正在辦理離婚中!
晚上,我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問鳳鳴:“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他微笑著說:“無論男孩女孩,都是上天贈給我的禮物!當然,你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