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書難寄 江海葬余生——李之儀的半生遺憾與千年悵惘
2025-12-16 00:56來源：長安九影記
暮春的江南，煙雨打濕了青石板路，也打濕了泛黃的尺素。在太平州的江邊，一位鬢發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凝望著滔滔東流的江水，目光里翻涌著半生的風霜與遺憾。他是李之儀，那個寫下“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北宋詞人。這首流傳千古的《卜算子》，字字皆是入骨的相思，句句都藏著無法言說的遺憾，是他寫給愛人楊姝的深情，也是他寫給自己顛沛流離一生的悼文。
李之儀的前半生，也曾有過鮮衣怒馬的時光。他出身書香門第，年少成名，與蘇軾、黃庭堅等文壇巨匠相交甚篤，詩詞唱和，意氣風發。彼時的他，懷揣著濟世安民的抱負，踏入官場，歷任樞密院編修官、原州通判等職。他的筆下，曾寫過朝堂之上的慷慨陳詞，也曾寫過山林之間的閑云野鶴，人生的畫卷，本該是濃墨重彩的模樣。可命運的浪潮，總是在不經意間掀起驚濤駭浪。
宋元祐年間，新舊黨爭愈演愈烈，朝堂之上風云變幻。李之儀因追隨蘇軾，力挺元祐新政，被劃入舊黨陣營，從此卷入了政治漩渦的中心。紹圣元年，章惇為相，新黨得勢，對舊黨展開了殘酷的打壓。蘇軾被貶謫嶺南，李之儀也未能幸免，他被罷去官職，貶往太平州。這一貶，便開啟了他半生的漂泊，也埋下了遺憾的種子。
在太平州的日子，清苦而寂寥。就在李之儀意志消沉、度日如年之際，一個名叫楊姝的歌女，如一縷清風，吹進了他灰暗的生活。楊姝聰慧過人，精通音律，尤擅彈箏。她慕李之儀的才名，常為他彈箏伴讀，聽他訴說心中的憤懣與懷想。李之儀也在楊姝的琴聲里，尋得了片刻的安寧。他們相識于患難，相知于清貧，兩顆孤寂的心，在江南的煙雨中漸漸靠近。
他以為，這便是命運賜予的救贖，是顛沛人生里的一抹微光。他想與楊姝相守一生，執手看盡長江的潮起潮落。可彼時的李之儀，早已家有妻室。原配妻子胡淑修，是他少年時的結發之妻，亦是一位通曉詩書的才女。胡淑修與他相濡以沫數十載，陪他走過了官場的起起落落，從未有過半句怨言。一邊是患難與共的發妻，一邊是相知相惜的紅顏，這份兩難的情愫，成了李之儀心中第一道難以釋懷的遺憾。
命運的殘酷，遠不止于此。就在李之儀在太平州勉強安頓下來時，噩耗接踵而至。先是原配妻子胡淑修積勞成疾，撒手人寰。他親手埋葬了與自己相伴半生的妻子，在墳前慟哭失聲，那句“十年生死兩茫茫”，道不盡他心中的愧疚與悲痛。他遺憾自己未能給妻子安穩的生活，遺憾自己在宦海沉浮中，虧欠了她太多的陪伴。
妻子的離去，讓李之儀的世界轟然倒塌。可他還未從悲痛中走出，更大的打擊便接踵而至。他的兒子李堯光，年輕有為，本是他晚年的依靠，卻不幸染病身亡。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世間最錐心刺骨的痛。短短數月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曾經熱鬧的庭院，變得冷冷清清，只剩下他與女兒相依為命。
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刻，是楊姝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邊。她為他洗衣做飯，為他彈箏解憂，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了他搖搖欲墜的生活。李之儀感激涕零，他想給楊姝一個名分，想與她共度余生。可官場的傾軋并未停止，政敵們依舊不肯放過他。不久之后，他又因替友人辯護，再次被貶謫，流放至更遠的編管之地。
這一次的貶謫，徹底斬斷了他與楊姝相守的可能。他被迫與心上人分離，踏上了漫漫的流放之路。臨別之際，他與楊姝在長江邊執手相看淚眼，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言的凝望。他望著滔滔江水，望著楊姝日漸模糊的身影，心中涌起無盡的遺憾。他遺憾自己未能護她周全，遺憾自己此生，終究是負了她的深情。
在流放的歲月里，李之儀的日子過得愈發凄苦。他居無定所，食不果腹，常常在深夜里，對著一輪孤月，寫下滿紙的相思與遺憾。那首流傳千古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便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寫成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晦澀的典故，只有最樸素的語言，最真摯的情感。一字一句，皆是他對楊姝的思念，亦是他對命運的悵惘。
他遺憾自己空有一腔抱負，卻生不逢時，在黨爭的漩渦里耗盡了半生；他遺憾自己未能守護好家人，讓妻離子散，孑然一身；他遺憾自己與楊姝相愛卻不能相守，只能隔著千里長江，遙遙相望。這份遺憾，如同一根細細的絲線，纏繞了他的后半生，也纏繞了千年的歲月。
晚年的李之儀，終于得以歸鄉。可他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他回到了太平州的江邊，江水依舊滔滔，可故人早已不在。他常常坐在江邊的石凳上，聽著風吹過蘆葦的聲音，仿佛還能聽見楊姝當年的箏聲。他在江邊建了一座小小的茅屋，取名“姑溪居”，從此閉門謝客，潛心著述。他將半生的遺憾，都寫進了詩詞里，寫進了《姑溪詞》的字里行間。
千年之后，當我們再次吟誦起“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依舊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時空的悵惘。李之儀的遺憾，是一個文人的遺憾，是一個時代的遺憾，也是人世間最普遍的遺憾。它藏在相思里，藏在離別里，藏在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里，藏在那些未曾完成的事里。
江南的煙雨依舊，長江的江水依舊。那份遺憾，如同江面上的薄霧，從未散去。它提醒著我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些遺憾，注定要伴隨一生。可正是這些遺憾，讓生命變得更加厚重，讓情感變得更加真摯。就像李之儀的詞，因為有了遺憾，才擁有了穿越千年的力量，在歲月的長河里，永遠散發著溫柔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