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月色,曾照亮過少年白居易的青云路,也映照著他晚年孤舟上的荻花秋。這位寫下“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壇巨匠,一生懷揣著兼濟天下的抱負,卻在宦海沉浮中屢遭貶謫,在情深意重里幾經離別。他的詩行里,藏著《長恨歌》里綿綿無絕的帝王遺恨,藏著潯陽江頭琵琶女的天涯淪落,更藏著自己未能守得初心、護得周全的半生遺憾。
貞元年間,白居易懷揣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踏入長安的朝堂。彼時的他,風華正茂,筆鋒銳利,寫下《新樂府》《秦中吟》等諷喻詩,針砭時弊,為民發聲。他寫“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的賣炭翁,寫“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的權貴奢靡,字字句句,皆是對底層百姓的悲憫,對朝堂腐敗的憤懣。他以為,憑著手中的筆,便能喚醒沉睡的朝堂,便能為蒼生謀得一份安穩。
唐憲宗曾對他青眼有加,擢升他為翰林學士、左拾遺。那段時光,是白居易仕途最順遂的日子。他直言敢諫,為民生疾苦奔走,為朝政得失上書。可鋒芒太露,終究會引來暗箭。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第一個上書請求緝拿兇手,卻被政敵冠以“越職言事”的罪名,貶為江州司馬。
江州的貶謫之路,成了白居易一生的轉折點,也埋下了他最深的遺憾。他曾以為自己是。他曾以為自己是為民請命的斗士,卻未曾想,在權力的棋局里,自己不過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潯陽江頭的那個秋夜,他送友人離去,江面霧靄沉沉,荻花瑟瑟。忽聞一葉扁舟上傳來琵琶聲,凄凄切切,如泣如訴。他邀琵琶女相見,聽她訴說“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的年少風光,聽她講“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晚景凄涼。
那一刻,白居易忽然聽懂了琵琶女的弦外之音,也聽懂了自己的命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一句喟嘆,道盡了他的失意與遺憾。他遺憾自己空有一腔熱血,卻無力改變朝堂的腐朽;遺憾自己半生奔波,終究落得個貶謫蠻荒的下場;遺憾那些他曾想守護的百姓,依舊在風雨里顛沛流離。那夜的琵琶聲,成了他心中一道永遠的傷疤,每當秋風吹過荻花,便會隱隱作痛。
白居易的遺憾,還藏在《長恨歌》里那段纏綿悱惻的帝王愛情中。他在詩中寫唐玄宗與楊貴妃“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寫他們“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遺憾。有人說,他寫的是帝王的愛情悲劇,可字里行間,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心聲?他也曾有過青梅竹馬的戀人湘靈,兩人情投意合,卻因門第懸殊,被母親棒打鴛鴦。他寫下“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的詩句,字字皆是對湘靈的思念。
后來,白居易娶了同僚之女楊氏,夫妻相敬如賓,卻始終未能忘卻湘靈。他在江州貶謫時,偶遇湘靈,彼時她已年華老去,依舊孑然一身。兩人相見,淚眼相對,卻只能道一聲“各自安好”。這份未能相守的遺憾,成了他一生的執念。他在詩中寫盡了人間情愛,卻唯獨沒能給自己的愛情,寫下一個圓滿的結局。
晚年的白居易,退居洛陽香山,自號香山居士。他看透了宦海沉浮,不再執著于兼濟天下的抱負,轉而追求獨善其身的安寧。他在香山寺旁筑廬而居,與僧人談經論道,與友人飲酒賦詩。他親手開鑿八節灘,為百姓除去行船之苦;他散盡家財,救濟貧苦。可每當夜深人靜,他依舊會想起長安的月色,想起潯陽江頭的琵琶聲,想起那個名叫湘靈的女子。
他遺憾自己未能實現年少時的理想,未能改變那個積弊叢生的時代;遺憾自己未能護得湘靈一生安穩,讓她在歲月里獨自飄零;遺憾自己半生的顛沛流離,錯過了太多的風景,辜負了太多的人。他在詩中寫道:“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這份相思,是對湘靈的牽掛,也是對自己初心的回望。
大和年間,白居易在洛陽病逝,享年七十五歲。他的墓前,年年都會開滿荻花,像是在訴說著他的遺憾。他的詩,流傳了千年,依舊能讓后人讀懂那份失意與悵惘。他的遺憾,是一個文人的遺憾,是一個時代的遺憾,也是人世間最普遍的遺憾。
長安的月色依舊,潯陽江頭的荻花依舊。當我們再次吟誦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依舊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時空的共鳴。白居易的遺憾,藏在詩行里,藏在月色里,藏在那些未曾實現的理想里,藏在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愛意里。
這份遺憾,如同陳年的酒,在歲月的沉淀中,愈發醇厚,愈發動人。它告訴我們,人生總有不圓滿,總有未盡的心愿,可正是這些遺憾,讓生命變得更加厚重,讓情感變得更加真摯。而白居易的詩,也因為這些遺憾,擁有了穿越千年的力量,在時光的長河里,永遠散發著溫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