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的妻子患了重病,他十分難過。一連幾天,我為自己不能拿出一個有充分說服力的事例來勸慰他,心里象壓了重重的石頭。
我掀開了心的一角,讓久違了的身影走到面前......
涵的年齡和我仿佛,清秀的臉龐,欣長的身材。她是我的同事,搭擋,也是好朋友。
考慮再三,終于在深夜,我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而又多年未曾撥過的電話。
"你好",依舊是那樣清脆的含了笑的聲音,我似乎又看到她那張清秀的臉。
幾句寒喧之后,我直奔主題。不給自己留下空閑的時間。
"哦——十五年了......"
感覺得出來,涵的回憶依舊有痛。我的心一緊......"對不起"脫口而出。我是不是太......
沒有人愿意剝開一個結了痂的深深的傷口啊。
涵不理會我的道歉。緩緩地和我一起回憶那段難忘的日子......
那年,局里下屬的幾個企業都在搞項目驗收。我們科室只留一位同事留守,其他的人象走馬燈似的穿梭在幾個企業之間。有幾次同事告訴我,涵偷偷躲在衛生間里嘔吐。
我們多次勸她去醫院,看著忙碌的同事們,她總是說沒事沒事,等等再說。
最后是局長在同意她的出差申請之后,又給她加了一項——必須去省里的看病。
我有點得意。
很快這得意就變成了深深的自責,為什么不再早一點呢?
"那天省院并不開胃鏡檢驗。因為一個副省長來,我被臨時按排在省長之后。省長的女兒哭了,被科主任勸著離開。不知為什么,我立刻有了不祥的感覺。"
"年過半百的女主治醫,慈祥的臉上帶著微笑。她一邊嫻熟的操作,讓我的痛苦減小到最小程度,一邊似乎是隨意的拉著家常。她問我年齡,孩子大小,近期疼痛情況......可是我怎么想都感覺她的隨意似乎一點也不隨意......"
之后,主治醫讓我把活檢標本讓送病理科,告訴我第二天下午取結果。
"我很不安,急忙打電話給出差的姐姐。姐姐連夜趕了回來。當姐姐把病理報告單交到我的手里的時候,我一眼就出了破綻,絕對是一張假的報告。不僅是因為兩個部門的診斷結果筆跡太相似,還因為關于胃潰瘍結論的落款不是紅色的印記,而是醫生的親手簽名。
涵講述的很平靜。
"我驚嘆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姐姐所做的一切,只能不動聲色。
"那一年我還不到30歲啊。而兒子只有5歲。他還實在太小太小。這么小的孩子沒了媽媽,他將怎樣身心健康的長大嗎?他該如何實現他當科學家的理想啊?還有年邁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怎么承受的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個殘酷的現實啊?"
我似乎感受到了,當時涵的心痛,已經遠遠的超過了她的胃痛。
涵是帶了那份假報告,來到局長辦公室的。她不知道,之前我們已經接到了她姐姐的電話。放下電話,女局長拿出面巾紙。我推開門走了出去,很費勁的摸出一支煙來。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點著。香煙在我的手中幾乎全部成了碎末......
涵一如既往的認真,匯報她的省城之行,什么什么委什么什么科......我什么都沒有聽清楚。局長打斷了她的匯報"說說你的病情。"
"胃潰瘍,需要做手術。"
"馬上交接工作,明天就走。"
沒有人說話。我不敢看涵那雙亮亮的眼睛。只在她轉身出去的時候,看見她的眼里滿含了眼淚。我想象著她含淚的目光,一遍遍的掃過整個局里的每個角落,掃過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心里滿滿的......
"那個時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難過。不僅僅因為我的病,還為大家什么都知道,又都裝做什么都不知道。保守著這個在我這里同樣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
哦,原來,那個時候涵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啊!
"那個時候,你還是不能最后確定吧?"我想讓氣氛輕松一點。
"是啊,還沒有最后宣判呢。"
"丈夫讓我和兒子在住院部門口等,他一個人進去辦手續。想了想,我悄悄跟了進去。只一眼,只一眼我就看到了那張曾經被替換過的真實的病理報告。其實我什么也沒有看到,看到的只有那個丑陋的不能再丑陋的癌字。我沖出門,緊緊地抱著我的兒子.......一座沉沉的大山,死死的壓在我的心上。還有那三個虎嘴一樣的大口,隨時隨地就可以把我吞噬,將我和兒子丈夫分開。我將被拽到那個黑漆漆的冰寒的世界,沒有溫暖,沒有親人......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我的心很痛。
"來到病房,出現在腦海里的第一個詞語是同病相憐。每個病床上都躺著一位憔悴蒼白的病友。無助的眼神很空洞。50多歲的鄰床大姨手中的《抗癌咨詢》吸引了我,大姨看著我堅定的眼神,有些不大情愿的把書遞過來。
"觸目驚心。一直以為癌離我們很遙遠。才知道我們對它實在知之甚少。我急急翻到那相關的幾頁......胃癌,老年人平均病程六年,年輕人平均病程六個月......
"看著孩子的眼睛,我轉過身去。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現在想來,也許就在那個時候,我已經確定了該做什么,該怎么做了。
"六個月也許更短,我應該也可以笑著度過。在我接受了我的親人同事朋友們那么多愛之后,我應該在余生也把愛給他們。
"如果有一天需要離開,我想我會笑著走的......"
"當我從手術后的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了滿滿一病房的人。領導同事和我的親人。我涵何德何能讓這么多的人牽掛,讓這么多的人擔心。我怎么能舍得離開你們呀?"
我當然知道。當時我就站在涵的床前。看著她的目光象女性柔軟的手,從一張張關切的臉上輕輕滑過,眼里寫滿了感激。她的目光似乎還在尋找著什么?也許只是一個能夠給她支持和力量的眼神吧.....
涵是在她手術后2個月重新回到工作崗位的。局長曾征求過我的意見,涵可以帶薪病休。但涵絕望的眼神,讓局長撤消了這個決定。我不敢告訴涵,這可能是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不默契。
后來的日子里,涵曾和我說起過她奇特的想法。如果生命可以有數量和質量之說,我沒資格和別人比數量了。但如果要比質量,我可不想認輸啊。我怎么可以讓我的余生是空白的呢?空白的余生還有什么意義啊,我也是上帝咬過的蘋果。上帝那么偏愛我,怎么可能隨隨便便放我走呢?
和涵說的一樣,即使在我離開局里很久,也還是有關于涵把她的工作做的有聲有色,小家庭經營的溫溫馨馨的消息傳來。她似乎忘記了,也讓大家忘記了,曾經的她,是一個重癥病人。
"怎么樣?如果我的事可以讓病人增加一點戰勝疾病的勇氣,你就寫出來吧。近況?很好啊。真想知道,那就什么時候回來一趟啊......"涵朗朗的笑聲遠去了。
而我的思緒依舊拽不回來。涵那么熱愛生命,那么熱愛生活,那么熱愛她的親人,那么熱愛她的事業。真愛是可以創造奇跡的啊!
輕輕的搖了搖頭,回去?不必了。知道她健康快樂的活著,還不夠嗎?
推開窗,讓曙光照進來。我的心輕松多了。打開電腦,把這份郵件發出去。來不及仔細地去斟酌,來不及去掉似乎多余的東西。就這樣交給好友吧,在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讓遠方的心也稍微輕松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