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渚古城的夯土臺上,巫祝手中的玉琮泛著青幽的光。距今五千年的月光,正順著琮壁的方孔淌下來,落在少年石匠的手背上。

這是他鑿成的第三十七件玉琮。石匠叫阿石,手掌上的繭子比城門外的夯土還厚。他總在夜里偷偷摩挲琮上的神人獸面紋,那線條像活的——羽冠舒展如飛鳥振翅,獸目的圓睛里,仿佛藏著整個太湖流域的潮汐。
“明日要埋入祭壇。”巫祝的聲音帶著青銅般的冷硬。阿石嗯了一聲,指尖劃過最后一道凹槽。這枚玉琮比以往的都大,他鑿了整整三個月,磨壞了十二把燧石刀。城墻上的草枯了又青,他看著玉料從粗糙的璞石,變成能映出人影的精器,就像看著部落里的孩童長成能扛鋤頭的壯漢。
埋琮那天,整個良渚都動了。數百個赤著腳的族人抬著玉琮,踩過鋪著蘆席的土路。阿石混在人群里,聞到泥土混著松脂的氣息——那是用來涂抹琮身的,據說能讓神靈更好地“聽見”凡人的祈愿。祭壇在莫角山的最高處,他抬頭時,看見玉琮的方孔正好框住一輪朝陽,金光從孔里漏下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星子。

十年后,阿石已成了族里最老的石匠。他教出的徒弟,鑿玉的手藝比他還精。某天,一個少年捧著塊碎玉跑過來:“在湖邊撿到的,像您當年做的琮。”阿石摸了摸,那斷口處的紋路還很清晰,神人獸面的眼睛只缺了一角,像睡著了似的。
他忽然想起埋琮那天,自己偷偷在玉琮底座刻了個極小的符號——那是他名字的簡寫,像一株剛發芽的稻禾。這個秘密,他沒告訴過任何人。
又過了許多年,阿石躺在病榻上,聽著窗外的雨聲。部落里的人說,今年的收成特別好,是因為神靈“應了”去年的祭祀。他笑了笑,想起那些被埋入地下的玉琮,它們此刻正躺在黑沉沉的泥土里,被潮氣慢慢滋養。玉是有靈性的,他想,它們會記得鑿刀落下的每一下輕重,記得掌心的溫度,就像土地記得播種者的腳印。
雨停時,阿石閉上了眼睛。月光再次照進屋里,落在他枕邊那塊碎玉上。玉琮的斷口處,仿佛有微光一閃,像極了當年他刻下的那株稻禾,在時光里,悄悄發了芽。

數千年后的今天,當考古隊員的手鏟觸到堅硬的玉質時,良渚古城的月光,正從博物館的玻璃展柜外照進來,輕輕落在那枚完整的玉琮上。方孔里漏下的光斑,與展廳的燈光交織,恍惚間,竟與五千年前阿石見過的,一模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