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八年的金陵,連風都帶著血色。
秦淮河的水不再映著畫舫笙歌,只漂著零落的桃花與煙塵。瑤光殿的朱窗裂了一道縫,寒風鉆進來,卷著案上的素箋簌簌作響。李煜握著一支紫毫筆,指尖抖得厲害,墨汁滴落在紙上,暈開一朵墨色的花,像極了宮墻外濺落的血。
案頭,是一闋未填完的《臨江仙》。
起句是昨夜剛成的:“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他本是要寫暮春的閑愁,寫階前落櫻,寫梁間蝶影,寫娥皇走后,這宮里的寂寞晨昏。可筆尖剛觸到下闋,宮門外的喊殺聲便刺破了沉寂。
侍衛的甲胄染著血,踉蹌著撞進殿門,聲音里滿是絕望:“陛下,宋軍破城了!”
李煜的筆“啪”地落在紙上,墨痕洇開,漫過了“子規啼月小樓西”的半行字。他怔怔地望著窗外,朱雀橋的方向火光沖天,曾經的雕梁畫棟,此刻怕是已成了斷壁殘垣。他想起娥皇還在時,兩人在這瑤光殿里填詞奏樂,她彈著琵琶,他握著筆,窗外的櫻桃樹開得如云似霞。那時她還笑著說:“陛下的詞,該添一句‘月明人倚樓’才好。”
可如今,櫻桃落盡,人亦難留。
娥皇走了三年,這宮里的桃花開了又謝,他總覺得,那些逝去的時光,就像這未填完的詞,總差著一句收尾。他曾想過,等江北的烽煙散了,等這金陵的春再暖些,便把這闋《臨江仙》填完,刻在娥皇的墓碑旁。可他忘了,這亂世里,哪有什么來日方長。
內侍捧著傳國玉璽跪在他面前,哭聲震耳:“陛下,降了吧!再晚,怕是連宗廟都保不住了!”
李煜緩緩蹲下身,拾起那支紫毫筆。指尖觸到冰涼的筆桿,他忽然想起,娥皇臨終前,握著他的手,氣息微弱地說:“江山社稷,陛下要珍重……”那時他只顧著流淚,竟連一句回應都沒能說出口。
他何嘗不想珍重?可他生來是詞人,不是帝王。他懂平仄對仗,懂琴棋書畫,卻不懂金戈鐵馬,不懂權謀紛爭。他曾寄望于長江天塹,曾寄望于遣使求和,可到頭來,只落得個國破家亡的下場。
宮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兵刃相擊的脆響,像一把把尖刀,剜著他的心。他踉蹌著走到案前,望著那闋未完成的《臨江仙》,淚水砸在紙上,與墨痕交融。他想提筆續寫,可指尖的力氣,卻連一支筆都握不住。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他喃喃地念著,聲音嘶啞。下闋的句子在他心頭盤旋,卻怎么也落不了筆。那些曾經的閑情逸致,那些亭臺樓閣的記憶,此刻都成了最鋒利的刀,割得他體無完膚。
內侍上前,扶起癱軟在地的他,替他換上素色的布衣。他望著案上的殘箋,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縱橫。他想起娥皇,想起那年月下,她抱著琵琶,輕聲唱著他填的詞。那時的月光,多溫柔啊,溫柔得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
他被押著走出瑤光殿時,回頭望了一眼案頭的素箋。風從窗縫鉆進來,卷起那闋未填完的《臨江仙》,飄飄搖搖地落在地上,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櫻花瓣。
汴梁的囚院,終年不見暖陽。
李煜蜷縮在冰冷的榻上,望著窗欞外的殘月,指尖還殘留著墨汁的澀味。自金陵城破,他被押解至此,已有三年。這三年里,他時常在深夜驚醒,夢里全是瑤光殿的櫻桃樹,是娥皇含笑的眉眼,是那闋未寫完的《臨江仙》。
案頭的素箋,是舊臣輾轉送來的。粗糙的紙,卻成了他囚籠里唯一的慰藉。他總愛提筆,卻又遲遲落不下——金陵城破那日,殿外的喊殺聲、內侍的哭聲,還有那支摔落在地的紫毫筆,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頭。
今夜的月色,竟與那年金陵的月色有幾分相似。清輝灑在素箋上,映出幾行早已刻入骨髓的字跡:“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下闋的空白,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陛下,添件衣裳吧。”小周后端著一碗溫熱的米粥,輕聲開口。她的鬢角已染上霜白,不復當年的嬌俏模樣。
李煜沒有回頭,只是抬手,緩緩拭去眼角的濕意。他拿起案頭的紫毫,蘸了墨,筆尖懸在素箋的留白處。這一刻,殿外的車馬聲、侍衛的呵斥聲,都仿佛遠去了。他的眼前,只有金陵的瑤光殿,只有階前的殘櫻,只有娥皇那句“月明人倚樓”的低語。
指尖的顫抖,漸漸平息。
他落筆,字跡清瘦,卻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道:“門巷寂寥人去后,望殘煙草低迷。”
一筆一劃,皆是故國的巷陌。他仿佛看見金陵的長街,空無一人,只有萋萋的野草,在殘煙里搖曳。那些曾經的笙歌、曾經的笑語,都被風吹散了,只留下一片死寂。
小周后站在一旁,無聲垂淚。她知道,他寫的不是詞,是他回不去的江山,是他再也見不到的故國。
李煜深吸一口氣,墨汁再次蘸滿筆尖。他想起昨夜的夢,夢里他回到了瑤光殿,爐香裊裊,繞著鼎上的鳳凰紋。小周后握著羅帶,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問他何時能歸。
淚水滴落在紙上,暈開了墨點。他卻像是渾然不覺,繼續落筆:“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最后一個字落定,筆桿從他手中滑落,“哐當”一聲,撞在硯臺上。
他望著那闋終于完整的《臨江仙》,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淚,帶著無盡的悵惘。
原來,詞是填完了,可這亡國之恨,這故國之思,卻永遠也填不完了。
毒酒入喉的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見了那闋詞箋。火光里,娥皇的身影依稀,正抱著琵琶,等他唱和。他攥緊了拳頭,喃喃念著那句刻入骨髓的嘆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風穿過囚院的窗欞,像極了那年金陵的風,卷著櫻花瓣,落在他泛黃的詞稿上,落在“回首恨依依”的墨跡里,再也不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