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觀花東安湖
黎正明
初冬，應長期居住龍泉驛的知名作家曉雙先生之邀， 與同為作家的永忠先生去了一趟東安湖。我多次去過那里，但一直沒有寫一篇文章。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交一篇"作業"了。
當天下午三點，我們一行抵達東安湖藝術中心的時候，門口的一輛觀光車已經等在那里了。我上前問坐在車上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那姑娘馬上笑微微地下了車，說就是等我們的，駕駛員去找我們去了。只見那姑娘長得很美，一襲淡青色的大衣，像是從宋人冊頁里走出來的女子，眉宇間藏著一湖煙水，唇角卻含著一點不肯散去的朝霞。她說話時，聲音不高，卻像風過松針，句句帶著清越的回聲。我暗暗稱奇：東安湖的水，竟也養得出這樣的人物？
不一會兒，駕駛員就來了，是一位干練的小伙子---后來加了微信才知道那姑娘昵稱"主持人雪莉"，實名呂奇峰，小伙子姓費 ，名麟然。小費個子高高的，像東安湖邊一株經霜不折的銀杏，站得筆直，眉峰如劍，目光卻溫和，如 湖面初升的月。他沖我們點點頭，一句"老師們久等了"，便不再客套，轉身把住方向盤，動作干凈利落，仿佛把整座東安湖的下午都擰進了那一把方向盤里。車未動，我已覺出風從湖面來，帶著一點水腥，一點柏香，還有一點 年輕人身上特有的、剛被陽光曬透的棉衫味。
觀光車沿著湖岸緩行。初冬的東安湖，像一幅剛被清水漂洗過的絹，顏色不濃，卻處處留白。蘆葦已老，剩一穗穗銀白的鬢發，在風中輕輕互道珍重；荷葉枯折，像誰隨手撒下的古錢幣，一半沉水，一半朝天，等著三千年后的考古學家來辨認。曉雙先生坐在我左側，忽低聲說："你聞，這風里有一點唐味。"我笑他故弄玄虛，卻也不得不承認，那風里確有一種陳年的甘冽，像某座被遺忘的窯口里，最后一爐青瓷開片時迸出的清脆。
車過"大運之路"，講解員姑娘回頭沖我們莞爾："老師們，前面就是大運會主會場，當地人叫它‘飛碟’；它的D區坐落著大運會博物館，待會兒我帶大家去看‘蓉火’。"她聲音落處，湖面忽然掠過一只白鷺，翅上托著一點西嶺的雪意，像替她把話音遞給了更遠處的龍泉山。我一時恍惚，竟分不清是鳥在說話，還是話在飛。
車停在安檢口外，我們幾個人下車，隔著圍欄仰望。那"飛碟"懸在灰藍天幕上，銀白色屋面膜被夕陽抹出一層淡玫瑰，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巨型貝殼，悄悄張開，又悄悄合攏。曉雙先生掏出手機，翻出他去年此時拍的照片：同一角度，同一時刻，只是天空下多了一面獵獵作響的會旗，和一簇尚未熄滅的圣火。他遞給我看，屏幕上的光映在他鼻梁上，像給那張慣于幽默的臉鑲了一道薄金。我忽覺喉頭一緊——原來時間也會做"減法"，把最盛大的瞬間減成一張可以兩指捏住的薄片，而我們要用整整一生的回憶，去給它重新加碼。
"要進去看看嗎？"講解員姑娘不知何時已跟保安交涉好，側門竟為我們一行吱呀開了一條縫。我們魚貫而入，腳下是尚帶彈性的跑道，頭頂是漸漸暗下去的穹頂。四萬張座椅此刻空無一人，卻像仍回蕩著那晚的潮聲——西班牙語、法語、阿拉伯語、四川話、客家話、溫州話......所有聲音融入 一團，又被湖面反射回來，變成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按住每個人的胸口，讓人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原來也帶著口音。我走到跑道中央，蹲下來，指尖觸到一條淺淺的刻痕，不知是哪位運動員鞋釘留下的。那刻痕極細，卻像一條裂縫，把那個夏夜的閃電原封不動地保存在此。我用指腹來回摩挲，忽然明白：所謂歷史，不過是時間留給世界的一條"裂縫"，我們循著裂縫，才能摸到它尚未結痂的脈搏。
出"飛碟"，夕陽西下。講解員姑娘抬手一指："老師們，D區那柄倒扣的蜀葵，就是大運會博物館。"外形竹紋鋁板與玻璃交替，遠看像一張剛編好的竹席，鋪在陽光下，等歲月來躺。進門，一股微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像踏進一口尚未啟封的漢井。講解員姑娘抬手示意我們抬頭——穹頂是一面巨大的"天幕"，嵌著三千多顆光纖"星子"，一旦亮起，便還原出二〇二一年八月那個夜晚：大運會開幕式點火剎那，主火炬"蓉火"在湖心升騰，火舌舔破夜空，把來自世界各地運動員的面孔同時鍍成古銅。 講解員姑娘介紹說，火炬的名字叫蓉火，獎牌的名字叫蓉光，前廣場上看的的是火炬塔，高度31米寓意31屆大運會，塔身由12根螺旋扭轉向上的空間結構構成，代表太陽神鳥的12支羽翼...... 那一刻，世界看見成都，成都卻看見自己——原來自己竟可以這樣年輕，這樣亮。
姑娘的解說詞寫得極好，我卻更愿意在靜默里與那些收藏品對視：主火炬手、首位川籍航天員葉光富火炬手那件被汗水浸透的背心；一位土耳其姑娘丟失在媒體工作間的證件，照片里的她笑得像剛拆封的杏仁；瑞士代表團隨隊醫生手寫的中文感謝卡，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畫像把成都的夜雨都收進了"謝謝"兩個字。坐在我右側的永忠先生感嘆道："歷史并不住在教科書里，它住在一切未被擦干的汗漬里。"我感同身受，是的，此刻，汗漬就在玻璃板后面，像一小片仍帶體溫的地圖，等人按圖索驥，去找到那個夜里自己心跳的位置。
出館，我們登車繼續沿湖東行。駕駛員小伙子把音響擰到最小，一縷古箏在車廂里游絲般穿行，像替我們隔出一枚無聲的繭。右側湖面愈闊，水色由蒼綠漸轉為鴉青，像誰不經意間打翻了一硯宋墨。解說員姑娘提議："去書香島喝杯茶吧，那里今晚有‘蓉火’殘焰投影秀。"駕駛員點點頭，一打方向盤，車便離了主綠道，拐進一條尚在養護的支路。路兩旁新植的銀杏才碗口粗，枝椏卻舉得極高，像一群尚不會說話的孩子，先學會了舉手發言。
書香島原是舊驛臺遺址，相傳唐明皇幸蜀，曾在此歇馬。如今島上只剩一截土臺，被玻璃罩住，像給時間留出一口呼吸。島上書屋是木結構，四面落地窗，燈一亮，屋子像漂在湖面上的一枚小小燈籠。我們推門進去，屋里已坐滿半圈孩子，正跟著老師學寫"蓉"字。老師是個白發老者，聲音卻脆生生的："蓉字拆開來，是‘容’和‘芙蓉’的‘蓉’，成都人要先學會容納，才配談芙蓉。"孩子們寫一筆，念一聲，像在給某個遙遠的夜晚補錄旁白。我們不敢驚擾，只在后排悄悄坐下。窗外，投影秀已開始，湖心忽然浮起一朵巨大的木芙蓉，瓣瓣分明，卻通體透紅，像把那年八月的那團火，重新嫁接到一朵花里。花開的剎那，孩子們齊聲喊："蓉——"聲音稚嫩，卻震得玻璃嗡嗡作響，像替那朵花加了一道回音壁。
我輕輕地摘下眼鏡，用中指背去擦眼角。永忠先生則低頭自言自語的說："原來歷史也可以被一群孩子讀成一聲口令。"我忽想起，曉雙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自問："我憑什么把一座湖寫成一個人的側影？"此刻，我似乎有了答案：因為湖也會老，老成一張可以折疊的地圖；而人永遠年輕，年輕到可以用一聲口令，就把地圖重新攤開。
夜歸。觀光車沿原路折返，車燈像一枚被拉長的繭，把我們重新裹進去。講解員姑娘一如既往的熱情，駕駛員不太說話，只在前方有飛鳥掠過時，輕輕點一腳剎車，像怕驚起更大的夜色；他把音響徹底關掉，于是車便浮在一片無聲的湖水上，浮在一座剛被全世界無數顆年輕心臟跳過的城市胸腔上。我回頭望，只見"飛碟"頂端的航標燈一閃一閃，像在給某艘尚未返航的時間之船，遞出最后一枚暗號。
車抵出口，講解員姑娘下車替我們開門，夜風揚起她鬢邊一縷碎發，像一尾不肯上岸的魚。她沖我們微微鞠躬："老師們慢走，歡迎再來。"我點頭，卻一時語塞，只能伸手與她相握。掌心相觸的一瞬，我分明感到一點尚未冷卻的溫度，像是從那年八月傳過來，又像是剛剛被她自己捂熱。我忽想起，我當時心里冒出靈感的詩句："一切擁抱都是倒敘，一切握手都是預告。"那么，這一點掌心的溫度，該是東安湖借她之手，遞給我們的一枚"預告"——預告下一次重逢，預告下一次花開，預告下一次，當某只白鷺再次掠過湖面，我們仍會想起今夜，想起"蓉火"曾把一座城市，照成一朵透明的花。
我們驅車回城，車窗外的龍泉山漸漸沉入墨黑，像一頁被合上的大書。車燈掃過，偶爾露出山腰一株早開的紅梅，像是誰在書脊夾了一枚小小書簽。曉雙先生忽說："回去吧，把今夜寫成一篇作業。"我點頭，卻知這作業永難交卷——因為東安湖還在生長，像那朵木芙蓉，剛把花瓣張成火焰，又把火焰收攏成種子；像那跑道上的刻痕，剛把閃電保存成裂縫，又把裂縫孕育成新的起跑線。
而此刻，我坐在燈下，寫這篇三千字的"作業"。寫到最后一行，我仍聽見窗外有風掠過，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輕輕喊了一聲：
"蓉……"
我知道，那不是風，是時間在低語，是湖水在回響，是那一朵曾照亮夜空的"蓉火"，在記憶的深處悄然復燃。
東安湖不是一片水，它是一面鏡子，照見過往，也映出未來；它是一段旅程的起點，也是歸途的標記。它教會我們，歷史不是塵封的檔案，而是仍在呼吸的溫度；青春不是一段年華，而是一種不肯熄滅的光。
我們終將老去，但湖不會，它會在每一個冬日黃昏，重新張開懷抱，迎接下一批仰望"飛碟"的眼睛。而我們留下的，不過是一聲輕喚、一行腳印、一段文字——可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痕跡，構成了城市記憶最柔軟的部分。
于是我明白：寫作不是為了留住風景，而是為了在風景中，認出自己。
2025年12月8日夜記于成都
黎正明，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海南省人民政府、共青團海南省委機關報刊等做過編輯、記者及副主編、副總編輯。現任四川省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四川傳媒學院校長助理（掛職）、教授。
少年時代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出版有《永遠的鄧小平》《中國精神》《中國奇跡》《愛我所愛》《多情應笑我》《三十年河東》《紅酥手》《章洛悲歌》《我們的驕傲》《愛我的人別放棄》《紅酥手》《最憶是故鄉》《志愿者》《歲月里的紅房子》等詩集、散文集、紀實文學、長篇小說十余部。作品獲國家、省、市文學獎項多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