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柔軟

天還是那張青灰色的鐵板臉,風里也還帶著沒剔干凈的骨頭渣子,可你低頭看,泥土那最謙卑的褶皺紋路里,已有一點顏色,不管不顧地滲出來了。那是一小朵報春花,薄薄的瓣,近乎透明的黃,像一句剛能聽清的夢囈。它就在那兒,腳邊是去秋衰草的殘骸,頭頂是料峭空漠的天,可它開了。開得那么靜,又那么驚心,仿佛宇宙間第一聲膽敢報春的,不是雷,不是雨,竟是這么一點微末的、幾乎稱不上聲音的柔軟。


你得蹲下來,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它全部的身世。橢圓的葉,邊緣鑲著一圈極細密的鋸齒,是綠絲絨的料子被歲月這最吝嗇的裁縫,用冰針雪線細細鎖了邊。花莖從這謹慎的綠意里抽出,怯生生的,卻挺得筆直,頂著一簇攢緊的小鐘。那顏色,說是黃,又摻著乳白,是冬日最后一點光凝凍了,又被它小心翼翼地焐暖了,化開來的模樣。它不是開給你看的,甚至不是開給春天看的;它只是泥土深處,那場漫長緘默的夢,終于憋不住的一聲輕嘆。


它該長在更配得上它的地方。我想象著,在云貴高原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山坳里,在腐葉與幽苔釀成的、微甜的土上,成片的報春該是怎樣的光景。它們是從山的睡袍褶子里漏出的碎夢,是地母幽婉的耳語,被東風一句句譯成了繽紛的顏色:那里有白,是山巔未化的雪魂;有粉,是桃花投下的第一抹淡影;有紫,是暮靄與晨嵐私會的印痕。它們不是花園里被編排好的合唱,而是山野自發的、清凌凌的獨語,熱鬧是山野自己的熱鬧,與誰都無關。


可它竟也在這里,在我這拘謹的、方磚壘就的陽臺上,在一個廢棄陶盆的裂縫里,站定了。盆土是貧瘠的,北風是剮蹭的,它全不計較。這柔若無骨的身子里,藏著一副怎樣執拗的骨骼?它不是在“忍受”寒冬,它是在用綻放,一寸寸地,消化著寒冬。把那砭骨的冷,咽下去,在誰也看不見的脈絡里,輾轉、反芻,最終吐出這暖的、亮的、名為“花”的東西。它那細弱的莖管里,流的不是汁液,是近乎悲壯的溫柔,是對于“要開”這件事,不容分說的信仰。


我們總在等待一個盛大的、不容置疑的宣告。等一聲雷,等一樹不容分說的花海,等溫度計上某個確鑿的刻度。我們把春天想象成一個事件,一個節日,一個需要鑼鼓和證詞的慶典。可報春不。它只是第一個詞。是樂章啟幕前,那定調的、輕微的一個音符,短得幾乎被忽略。它用它的存在,重新定義了春天的來臨:春天,或許不是寒冬的潰敗,而是一點暖意,在無邊冷硬中,最初的、艱難的確立。


風還在吹,遠處灰蒙蒙的樓宇輪廓,依舊鑲著鐵色的邊。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因為那一點黃,還在那里。它不是旗幟,不是號角,它只是自身,是存在本身對虛無的一次纖柔而堅定的反駁。冬天或許還很龐大,但它的完整,已經被這針尖大小的溫柔,刺破了第一個洞。光,就要從那洞里,汩汩地流進來了。春天不是轟然而至的,它就是這樣,先于一切雷鳴與色彩,先于所有人的知覺,悄無聲息地,在一個最微小的生命上,輕輕顫動了第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