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悵臥遙帷。
章臺街里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唐 李商隱《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 其一》
簡譯:
昔日曲江游賞,苑圃中牡丹開得正好,可惜,這樣的繁華景象已成追憶,今日在西州,風雨中又與牡丹不期而遇。
水亭之畔,日暮時分風雨如磐,雖是暮春,但是寒氣猶存,絲蘿褥子散發的春日香,竟已恍如隔世,讓人難以感知。
翩翩飛舞的蝴蝶正專注地采收落花之粉,就好像在收拾那些凋零的花蕊,而美麗的佳人在憂愁地躺在遙遠的帷幕中。
在長安章臺街里,還有艷麗的芳草鮮花相伴,且問,歷經風雨的摧殘,那如楚宮腰般的牡丹花枝,有多少受損凋零?
賞析:
五試方得一第。開成三年(837年),在令狐楚父子的舉薦下,歷經五次科考的李商隱終于得中進士。
從16歲考道科開始,到25歲及第,前后將近十年的時間,過程雖然漫長曲折,但最后的結果總是好的。
明經易考,進士難求,故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李商隱25歲中進士,也算得少年得意。
槐花黃,舉子忙。唐朝的科舉考試通常在前一年秋季舉行,待到第二年春天時放榜,正趕上暮春時節。
屆時,皇帝會攜近臣,在曲江設宴為新科進士舉行慶祝活動,彼時,還有杏園探花、雁塔題名的活動。
彼時,鮮花著錦,苑圃里雍容華貴的牡丹花正開得熱鬧,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恰如春風得意的詩人。
這是李商隱一生中的高光時刻,也是其命運的轉折,他終于從那株苦哈哈的黃連,蛻變成婀娜的牡丹。
父親去世后,為了寡母弱弟,八歲的李商隱扛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為人抄書舂米,受盡生活的磨難。
回頭看,他的前半生經歷了太多的苦楚,及第后,余生將會是一片光明,守得云開,他又怎不歡喜呢?
但是考中進士并不能即刻入仕,只有通過吏部考試才能被授予官職,沒有俸祿就無法供養母親和弱弟。
為了生活,李商隱接受了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邀,入其幕府為幕僚,而且同年還娶了他的小女兒為妻。
開成四年(838年)春,李商隱回京參加授官考試,原本勝券在握,可意外的是他在復試中被除名了。
也就是說,李商隱沒有通過第二年春天的授官考試,這就意味著,他還要等上一年才有機會踏入仕途。
回長安時,他可是志在必得,豈料鎩羽而歸,一下從云端跌落凡塵,這個中滋味豈是失落二字可形容?
歸途,他歇宿在固原的一處驛站,正是暮春時節,院中牡丹不堪風雨摧殘,凋零殆盡,不免睹物傷懷。
昔日曲江池畔鮮花著錦,今日天涯零落花凋殘,所以就有“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之嘆。
“下苑”指漢代的宜春下苑,在長安城東南方向,唐朝時稱曲江池,是皇家園林,“西州”指安定郡。
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16歲寫出《才論》、《圣論》兩篇文章,李商隱雖深處逆境中,但他卻沒有蹉跎光陰。
彼時,洛陽城中的翹楚都對其稱羨不已,白居易更是不吝贊譽之情,令狐楚將他招入幕府親自教授,待其如親子。
令狐楚之后,崔戎對李商隱的才華也是十分的欣賞,不僅給予他養家的工作,還令其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同學習。
李商隱雖然年少失孤,但有這么多翹楚欣賞愛護,也算是苦盡甘來,況且,還有科考可期待,日子新鮮且有盼頭。
可隨著令狐楚和崔戎的先后故去,和他及第后加入王茂元幕府,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他的人生再一次陷入至暗。
令狐楚待李商隱如親兒子一般,而且臨終還留下兩個遺愿,給皇帝上謝恩表以及自己的墓志銘,都要李商隱來寫。
令狐楚于李商隱來講,是恩師也是慈父,昔日,他屢試不第,屢屢受挫,也是令狐楚父子在主考官面前極力舉薦。
可令狐楚故去后,李商隱卻轉身加入王茂元幕府,無意間令自己陷入牛李黨爭,令狐楚屬牛黨,王茂元隸屬李黨。
李商隱雖然不屬于任何一派,但其處境卻很尷尬,“以商隱背恩,尤惡其無行”,令狐绹厭惡他,李黨也排斥他。
他將自己活成了夾心人,先前有多風光,而今就有多落魄,“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既是無奈喟嘆。
風雨瀟瀟,日暮天寒,雖是春日,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一如自己的處境,昔日的溫暖和呵護,再也無處追尋了。
暮靄蒙蒙,雨驟風急,滿園的牡丹,雖然落花是紛紛,但還有殷勤的蝴蝶飛來,忙碌地為其收拾殘蕊,采集著花粉。
可是,那如牡丹一般美好的佳人,卻只能惆悵地躺臥在遙遠的帷幕里,無人問津,備受冷落,是如此的落寞和無奈。
芳草美人屈子賦,冰心潔玉大夫詩。屈原將芳草喻君子,李商隱亦將自己喻牡丹,不過,是一株飽受風雨摧殘之花。
“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悵臥遙帷”,長安的牡丹即便零落也有人珍惜,他這株牡丹卻是天涯零落,孤單寂寞冷。
所以就有了尾聯“章臺街里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之問,長安城里的牡丹有芳草相伴,眼前的牡丹折損多少?
“章臺”是戰國時期秦宮中臺名,此詩中指長安權貴,“宮腰”即楚宮腰,楚王好腰細女子,此詩中則指牡丹花枝。
昔日,曲江下苑風光無限,春風得意,而今,淪落天涯風雨摧殘,黯然神傷,牡丹之恨,也是李商隱身世際遇之恨。
李商隱這首詩,借牡丹為風雨所敗的凄涼景象,寄托了自己身世零落摧殘之感,以小見大,寄托深遙,堪稱詠物詩佳作。
參考資料:
《李義山詩集箋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