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的暮春,一場不期而至的雪,落滿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也落滿了煤山的那株老槐樹。風卷著雪沫,抽打在斑駁的宮墻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座即將傾頹的王朝,奏響最后的挽歌。
李自成的義軍,已經攻破了彰義門,喊殺聲穿透厚重的宮墻,一聲聲撞在朱由檢的心上。他脫下龍袍,換上一身藍色的布衣,頭發散亂,臉上沾滿了灰塵,昔日的帝王威儀,早已被倉皇與絕望磨成了細碎的粉末。身邊的宮人逃的逃,散的散,唯有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提著一把劍,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王承恩看著眼前這個步履踉蹌的帝王,眼眶泛紅。他陪著朱由檢長大,看著他從懵懂的太子,長成夙興夜寐的君王。他記得朱由檢登基時的意氣風發,記得他罷黜閹黨時的雷厲風行,記得他為了挽救大明,一次次熬夜批閱奏疏,一次次對著滿目瘡痍的江山嘆息。可終究,內憂外患如同一座座大山,壓垮了這個勤勉卻無力回天的皇帝。
他們跌跌撞撞地走出宮門,街道上早已是一片狼藉上早已是一片狼藉。昔日繁華的市井,如今斷壁殘垣,尸橫遍野。逃難的百姓扶老攜幼,哭喊聲震天動地。朱由檢停下腳步,望著這片他曾發誓要守護的土地,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他喃喃自語:“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也。”聲音嘶啞,卻被風一吹就散,無人聽見。
王承恩扶住搖搖欲墜的朱由檢,哽咽道:“陛下,奴才陪您去煤山。”煤山,這座平日里供皇家游賞的小山,此刻成了他們最后的去處。山路崎嶇,雪越下越大,朱由檢的布鞋早已濕透,冰冷的雪水浸透了鞋襪,凍得他腳趾發麻。王承恩彎下腰,想背他一程,卻被他輕輕推開:“朕還走得動。”
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登上山頂時,朱由檢已是氣喘吁吁。他望著山下火光沖天的紫禁城,望著那片曾屬于他的江山,心中翻涌著無盡的悲涼。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白布,咬破手指,用鮮血寫下最后的遺詔:“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
寫完,他將白布系在老槐樹的枝椏上,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毅然決然地將脖頸伸向了白綾。王承恩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磕出了血,卻渾然不覺。他看著朱由檢的身體漸漸僵硬,淚水模糊了視線。
“陛下,奴才來陪您了!”
王承恩站起身,對著朱由檢的遺體深深一揖,然后解下腰間的玉帶,在旁邊的樹枝上自縊身亡。
雪地里,兩個身影靜靜懸掛著,像是兩尊凝固的雕像。
而在山下,一群留守的太監,聽聞皇帝已在煤山自縊,紛紛聚在了一起。他們都是在宮里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吃的是皇家的飯,穿的是皇家的衣,早已將自己的性命,與大明的江山綁在了一起。如今國破君亡,他們不愿茍活于世,更不愿投降逆賊,受那屈辱。
“陛下殉國了,我們這些做奴才的,豈能獨活?”
“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走,去煤山,陪陛下!”
一聲聲悲壯的呼喊,在風雪中回蕩。這群平日里看似卑微的太監,此刻卻挺直了脊梁。他們有的提著劍,有的拿著繩子,朝著煤山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山路兩旁的松柏,在風雪中瑟縮。他們的身影,在雪地里連成了一條蜿蜒的線。有人滑倒了,爬起來繼續走;有人凍得瑟瑟發抖,卻咬緊牙關不肯停下。他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去煤山,陪陛下,陪大明,走完最后一程。
當他們登上煤山,看到懸掛在槐樹上的朱由檢與王承恩時,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放聲痛哭。哭聲震徹山谷,驚起了樹梢上的寒鴉。
“陛下,奴才來遲了!”
他們沒有絲毫猶豫,紛紛解下腰帶、布條,在煤山的樹枝上,在朱由檢與王承恩的身旁,自縊殉國。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身影,懸掛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像是一串串凋零的枯葉。
雪依舊在下,洋洋灑灑,掩埋了地上的血跡,掩埋了他們的身影,也掩埋了一個王朝的最后尊嚴。
三百多年后,煤山的老槐樹依舊佇立,只是樹身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歷史的刻痕,也是忠魂的印記。人們說起崇禎皇帝,總會嘆息他的勤勉與無奈;說起王承恩,說起那群殉國的太監,總會肅然起敬。
他們或許只是歷史長河里的一抹微塵,卻用生命詮釋了什么叫“忠”,什么叫“義”。在那個山河破碎的黃昏,在那個風雪飄搖的煤山,他們用最決絕的方式,為大明王朝,畫上了最后一筆悲壯的句號。
風過煤山,仿佛還能聽見那些忠魂的低語,訴說著那段塵封的往事,訴說著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訴說著一群小人物,在亂世里,最滾燙的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