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晴
門軸輕響,推開時,一股清冽如泉的空氣便涌了進來,不帶一絲滯礙。今日是十二月十七。天是徹底的晴,那藍仿佛被昨夜一場無聲的寒雨濾洗過,澄澈,高遠,像一塊無限延伸的、涼沁沁的琉璃。日光已經斜斜地切過鄰家的屋脊,落在我的窗臺,不是一片片的,而是一縷縷的,看得見光里細微的塵芥在緩緩浮沉,靜得有了分量。
我走了出去。巷子還蒙著一層未醒透的薄暗,但東邊的天際,已然釀著一汪淡淡的蟹殼青。石板路是潮潤的,卻無積水,映著天光,幽幽地發亮。墻角背陰處,前幾日未化的殘雪,邊緣已經消融得模糊了,像一攤被遺忘了的、正在沉入地底的月光。風是有的,只是不囂張,貼著地面,蛇一樣涼颼颼地游過去,卷起一兩片蜷縮如嬰兒拳頭的枯葉,在腳下打著旋,發出沙沙的、干燥的脆響。這聲響,反教四下里更靜了。這靜的質地,與夏夜蛙鳴里的靜不同,與秋蟲啁啾里的靜也不同。它是收斂的,內省的,仿佛萬物都沉到了自己的根底,在做一場清醒的夢。路邊香樟的舊葉,還頑固地綴著深沉的綠,那綠在清冷的晨光里,也顯得凝重了,葉緣上綴著昨夜凝結的霜,此刻正化成極細微的水珠,欲滴未滴,像一粒粒舍不得墜的淚。
我便這樣信步地走。不覺出了巷口,眼前是一條瘦長的河。這河到了冬日,便褪去了豐腴,露出兩岸赭黃的、肌理分明的坡岸。水是沉的,流得極緩,幾乎看不出動向,只將一整塊天空,連同岸邊的枯柳、禿枝的烏桕,一并纖毫無遺地倒映下來。水中的天,似乎比頭頂的更為幽深。水邊的蘆花早已是一片灰白了,成片地垂著頭,穗子疏疏落落的,風過時,便齊齊地曳一下,那姿態里有種認命的、然而又是溫柔的順從。我立在水邊,忽然想起古人的句子來:“野橋俯川光,微曛隱疏木。”眼前雖無野橋,但那“微曛”——這薄明的、將醒未醒的天光,與那隱在淡青色里的疏落的林木,意境卻是相通的。只是古人的心境里,大約總蒙著一層羈旅的寒色;而我此刻,心是空的,空得像這冬日的天空,一無掛礙,只盛著這滿眼的清寂。
太陽終于升得高了些。那光便有了力量,不再是虛浮的紗,而是實實在在的、帶著暖意的金箔,一片片地貼下來。最先被照亮的,是河對岸一座小丘的脊背。那上面的衰草,一瞬間仿佛從漫長的沉睡中驚醒,每一根草莖的絨毛上都跳動著細碎的金芒,竟有了些茸茸的生氣。光繼續向下流淌,淌過坡地,淌過水面。水面這才活了過來,碎金粼粼,迷離地晃著人的眼。這時節,才真正覺得“晴”的好處。這晴,不是春日那種催著花開的、鬧嚷嚷的晴,也不是夏日那種白熾的、令人無處遁形的晴。它是冬日的專利,是“冬日之日”。它光明,卻不刺眼;它暖熱,卻不致灼人。它像一個歷經世事的長者,目光溫煦,胸懷寬廣,只是沉默地、慷慨地將熱量分給一切——照在直立的松柏上,也照在匍匐的枯草上;照在精致的樓閣上,也照在蕪雜的瓦礫上。我伸出手,讓陽光落在掌心里。那暖意是慢的,遲遲疑疑地,透過皮膚,一點點向里滲透,直滲到骨頭縫里那些積存了一夜的寒氣中去。于是,渾身便生出一種懶洋洋的、近乎幸福的酥軟來。這幸福是簡單的,簡單得就像那個古老的、想到禾場上去曬太陽的村野之人所體味的一樣。
午后,我揀了河邊一塊被日光曬得微微發熱的大石,坐了下來。四野無人,只有影子忠實地陪在腳邊。對岸的景物,因了這飽滿的光線,輪廓格外清晰,仿佛連樹皮上的紋路都看得分明。世界簡潔到了極致,繁華落盡,只剩下線條與光影最本真的構圖。遠處的山,褪去了春夏的華服,露出蒼勁的、鐵灰色的骨骼,遙遙地、穩穩地貼在天邊,是這畫卷里最深沉的筆觸。天空藍得那樣坦然,沒有一片云來打擾。偶爾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影子似的飛快地掠過,翅尖似乎觸到了那純粹的藍,發出一聲短促而清亮的啼鳴,劃破長空,之后,寂靜便愈合得完好如初,仿佛那一聲啼,只是寂靜本身打了一個清脆的嗝。
我忽然覺得,這“十二月十七日晴”,與其說是一個天氣的陳述,不如說是一種心境的抵達。一年將盡,萬物的節奏都慢了下來,人的心,似乎也得了這特許,可以從容地檢點,坦然地放空。那些春日萌發的欲望,夏日滋長的煩憂,秋日凝結的感傷,此刻都被這澄明的陽光照拂著,蒸發掉多余的水分,變得輕了,淡了。這晴,是天地一次盛大的坦白,它不掩飾荒疏,不粉飾衰敗,只是將那最本質的、褪盡鉛華的容顏,靜靜地呈現給你看。而你看著,心里竟也生不出一絲悲戚,反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安然。歲月走到了這一步,便該有這樣一日,干干凈凈,明明朗朗,像一篇好文章的結尾,句號畫得圓滿而肯定,余下的,是供人回味的、悠長的空白。
日頭漸漸西斜。光色由正午燦燦的金,釀成了醇厚的、暖暖的橘黃,再暈染開來,成了漫天漫地的玫瑰灰。西邊的天空,此刻正上演著一場無聲的輝煌。云被點燃了,不是熊熊烈火,而是像一塊巨大的、漸次冷卻的烙鐵,邊緣還閃著金紅的光,中心已沉淀為溫柔的、絨布似的紫。這光映在河水里,半條河便成了流動的熔金,另外半條,卻已沉入幽藍的暮色了。冷暖兩種光,在水中一線交匯,微微地蕩漾著,界線分明又彼此交融,美得令人心顫。
風又起了些,帶著十足的涼意,提醒我該回去了。我站起身,踩著自己的影子往歸路走。巷子里,已有幾扇窗透出了橘黃的燈火,溫暖而朦朧。空氣中,不知從哪家飄出一縷燉湯的暖香,混著冬日傍晚特有的清寒,鉆進鼻子里,是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氣。
走到自家門前,回望來路。天空已是一派深邃的寶藍,東邊早早地捧出了一顆星,清亮地釘在那里。白日里那場盛大而寧靜的“晴”,此刻已完美地謝幕,天地換了另一副溫柔而神秘的面孔。我推門進去,將滿身的清光與寒氣關在門外。屋里是黑的,我卻不急著開燈,只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仿佛要將室外那一整個晴日的魂魄,那光,那影,那靜,那透澈的寒意與暖意,都妥帖地安放在心里。
今夜,大概會有一個無夢的、沉實的睡眠吧。因為心里,已然是一片十二月十七日的、澄澈的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