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鉛灰色的雪沫,抽打在紫禁城斑駁的朱紅宮墻上。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暮春的京城竟飄起了碎雪,像是老天也在為這座風雨飄搖的帝都,綴上一抹凄冷的素白。這一日,是大明王朝的倒數第二天,也是朱由檢人生里,倒數第二個黎明。
天未破曉,崇禎帝便披衣起身。內侍送來的參湯,他只抿了一口,便推開了。龍案上堆著的奏疏,早已沒了往日的密密麻麻,只剩幾份告急文書,墨跡洇著淚痕——李自成的義軍,已攻破彰義門,兵鋒直指皇城根。他踱到殿外,望著灰蒙蒙的天際,晨霧里傳來隱約的炮聲,一聲,又一聲,敲得人心頭發顫。階下的寒梅落了一地,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瓣殘花,花瓣上的雪水沾濕了指尖,涼得刺骨。
早朝的鐘聲,終究是沒有敲響。往日里百官朝拜的太和殿,此刻空曠得令人心慌。朱由檢踱步走進殿中,撫摸著龍椅扶手上的鎏金紋路,那是太祖皇帝留下的余溫,如今卻冷得像一塊寒冰。他想起自己登基時,也曾意氣風發,誓要重振大明河山。他罷黜閹黨,勤政親賢,宵衣旰食,不敢有絲毫懈怠。可如今,內有農民軍揭竿而起,外有后金虎視眈眈,朝堂上黨爭不斷,百姓們流離失所。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一絲血腥味在舌尖漫開。
晌午時分,太監王承恩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聲音里帶著哭腔:“陛下,外城破了!”朱由檢身子晃了晃,卻強撐著沒倒。他擺了擺手,讓王承恩退下,轉身走進了坤寧宮。周皇后正坐在鏡前,梳理著烏黑的長發,見他進來,起身行禮,眼底的哀愁像一汪深潭。“陛下,臣妾知道,大勢已去了。”周皇后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泣血,“臣妾身為國母,不能辱沒皇家尊嚴,這就隨大明而去。”不等朱由檢回話,她便轉身撞向了殿柱。一聲悶響,驚得殿外的宮娥失聲痛哭。朱由檢望著倒在血泊中的發妻,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絮,半晌,才擠出一句:“好,好,不愧是朕的皇后。”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壽寧宮,長平公主正躲在屏風后,嚇得瑟瑟發抖。看見父皇進來,她撲上前抱住朱由檢的腿,哭著喊:“父皇,兒臣怕!”朱由檢看著女兒淚眼婆娑的臉,心如刀絞。他長嘆一聲,抬手捂住女兒的眼睛,顫抖著說:“汝何故生我家!”劍光一閃,長平公主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左臂汩汩地流著血。朱由檢不忍再看,轉身離去,身后是女兒微弱的呻吟,和宮人們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又去了昭仁宮,昭仁公主才六歲,還不諳世事,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看著他。朱由檢閉上眼睛,手起劍落,小小的身軀軟軟地倒了下去。他不敢回頭,腳步踉蹌,一路跌跌撞撞地沖出宮門。
暮色四合時,京城已是一片火海。義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宮墻內外,到處是逃難的宮人、散落的珍寶、被丟棄的龍袍。朱由檢脫下了身上的龍袍,換上了一件藍色的布衣,頭發散亂,臉上沾滿了灰塵。他帶著王承恩,混在逃難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宮門。街道上尸橫遍野,往日里繁華的市井,如今已是斷壁殘垣。百姓們扶老攜幼,哭喊聲震天動地。朱由檢看著這一切,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他曾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曾許諾要讓百姓安居樂業,可如今,他卻成了亡國之君,連保護自己的子民都做不到。
深夜,雪越下越大。朱由檢和王承恩走到了煤山腳下。這座平日里供皇家游賞的小山,此刻成了他最后的歸宿。他一步步登上山頂,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臉。山頂的壽皇亭里,幾株古松在風雪中瑟縮。他望著山下的紫禁城,那里曾是他的家,如今卻火光沖天,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白布,咬破手指,在布上寫下血書:“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
寫完,他將白布系在海棠樹上,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毅然決然地自縊身亡。王承恩看著主子的尸體,痛哭流涕,對著尸體磕了三個響頭,也在旁邊的樹上自縊而死。
雪,依舊在下。煤山的殘雪,掩埋了一個王朝的最后尊嚴。崇禎帝的一生,像是一場悲壯的夢,他勤勉,他掙扎,他試圖力挽狂瀾,卻終究沒能逃過亡國的命運。他不是昏君,卻成了亡國君,這或許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天快亮了,東方泛起一抹魚肚白。紫禁城的上空,升起了裊裊炊煙,只是,那炊煙再也不屬于大明。煤山上的海棠樹,在風雪中靜靜佇立,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而那個身著布衣的帝王,終究是化作了歷史長河里的一抹塵埃,只留下一聲嘆息,在歲月里悠悠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