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我吃肉夾饃
王學偉
古城西安的冬天,有些輕寒,陽光溫柔且低調(diào),讓我收藏了許多愉悅和快樂。上個周末,我到大雁塔散步那天,拐彎穿過翠花路,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巷子口,飄來一股子扎實的、混著油脂與麥香的焦香氣,像一只粗糙而溫暖的手,從一個餐飲小店的窗口伸出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攫了過去,心里那點散漫的思緒,也像面粉見了水,漸漸地被揉搓成一團實在的、有了形狀的盼頭。
近了,才看清那鋪子。實在小,舊得有些頹唐的招牌,字跡被經(jīng)年的油煙氣熏得有些曖昧。爐子卻是旺的,一口極大的深鐵鍋蹲在上面,滿是稠稠的、醬色沉郁的老湯,正“咕嘟咕嘟”地,不緊不慢地吐著泡。泡破了,便散出更濃郁、醇厚的肉香,里頭有八角、桂皮、花椒被歲月熬透了的魂,也有油脂最本真的、近乎蠻橫的召喚。守鍋的是個老師傅,穿著一件辨不出本色的圍裙,臉膛被爐火映得紅亮亮的,像一塊溫潤的棗木。他并不吆喝,只拿一把長柄的鐵勺,不時在鍋里緩緩地攪動著,那
排到我時,喉嚨里已暗自咽了好幾回。“師傅!來一個肉夾饃,肥瘦相間,多放些青椒。”我掃碼付過錢,心里便帶著幾分迫不及待。
老師傅應了一聲,也不多問,掀開鍋蓋,一股白茫茫的、挾著洶涌香氣的蒸汽便“轟”地騰起,瞬間將人溫柔地包裹。只見他從那深不見底的醬湯里,撈出一方顫巍巍、亮晶晶的臘汁肉來,肥的如琥珀,瘦的似紅瑪瑙,穩(wěn)穩(wěn)地置于厚木砧板上。刀是沉的厚背刀,落下去卻極輕巧,“嗒!嗒!嗒!”的聲音利落而綿密,像急雨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肉被斬得極細,幾乎成了茸,卻還絲絲縷縷地牽連著,不會松散。他取過一個饃,用刀尖在側(cè)面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那焦脆的殼便“咔嚓”一聲,順從地咧開嘴,里頭便露出雪白、綿軟、熱騰騰的瓤來。然后,手腕一傾,將那一小堆肉茸盡數(shù)填入,再淋上一小勺滾燙的、油亮亮的臘汁。那汁子立刻滲進饃的肌理,發(fā)出輕微的、滿足的“嗞”聲。
我拿著肉夾饃,竟有些無措的莊重。溫度透過粗糙的草紙,熨貼著手心。先湊近了,深深地嗅一下。麥子的焦香與肉的脂香,不分彼此地纏繞著,直往鼻腔里鉆,勾得腸胃都輕輕一顫。第一口,是極小心地咬下去的。齒尖先是遇到饃殼那點倔強的、帶著煙火氣的脆,接著便陷入一片無邊的、豐腴的柔軟里。臘汁肉的咸香、醇厚,混合著香料復雜而和諧的層次感,霎時間在舌面上決了堤。那肥肉是早已化了的,只留下一腔滑膩的香;瘦肉則絲絲入味,酥爛而不失其形。最妙的,是那一勺滾燙的肉汁,既是味道的統(tǒng)帥,又是口感的媒介,將饃的干香與肉的油潤,天衣無縫地調(diào)和在一起,讓每一次咀嚼都成了一場酣暢的、五味雜陳的慶典。
我站在梧桐樹下,就著午后疏落的陽光吃著。吃相有點不是很雅,也顧不得汁水是否淌在了手上。那一刻,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想。只覺得人世的踏實與滿足,有時竟可以來得如此具體、如此簡單。這手里的吃食,不精致、不風雅,甚至帶著些市井的粗糲氣,但它像這片土地上許多厚重的東西一樣,用一種最直白、最懇切的方式,安慰著你的胃,也安穩(wěn)著你的心。會讓你想起一些很遠的,關于黃土、關于麥浪、關于農(nóng)人汗水的記憶。那些記憶,雖沉在血脈里,平日靜默著,卻又在這一口滾燙的肉與饃里,讓你覺出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根又在何處。
吃完最后一口,我舔了舔嘴角的油星,心里盡是快樂。老板在身后吆喝著:“再來一個不?剛烙好的饃,熱乎著呢!”我擺擺手,笑著轉(zhuǎn)身走了。
不遠處,我又回頭一望,那鋪子的白汽依然裊裊地蒸騰著,老師傅的身影在霧氣里有些朦朧,像一幅年代久遠的、筆觸溫潤的風俗畫。
忽然覺得,這肉夾饃的滋味,或許也正是這古城的滋味。從外頭看,是城墻一般厚實的、沉默的饃,包容著一切風雨與光陰;往里瞧,是那團被歲月文火慢燉出來的、豐厚爛熟的過往。只有自己去咬一口、咀嚼一下,去品嘗,才能懂得那份藏于古城煙火氣中滾燙的柔軟與深情。
那天,我吃肉夾饃。我吃下的,仿佛又不只是一個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