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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脊骨上的星芒
夜從山脊緩緩躺下,把嶙峋的脊骨遞給星群,仿佛讓無數陌生的手,反復摩挲自己沉默半生的生硬輪廓。我循著那條微亮的脊線走,不是為了登頂觸摸云的衣角,而是為了在最高處俯身,將體內囤積多年的暗啞——那些未說出口的喟嘆、未淌落的淚、未釋懷的執念,一口氣傾倒進深谷。
風裹著松脂的清冽與腐葉的沉澀漫過來,像一封被歲月拖延至今才送達的信,信封上潦草寫著我的名字,卻貼著早已作廢的郵票。我指尖發顫地拆開,里面只有一枚干涸的漿果,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在掌心烙下一塊紫黑的痕。原來時間也會淤青,只是痛得無聲,像月光下的冰湖,裂紋在深處悄悄繁殖,湖面仍保持著鏡面般的從容,倒映著世間所有的云淡風輕。
記憶始于一次未被記錄的錯位。老屋的門檻被白蟻蛀空,木纖維里藏著時光腐朽的氣息,我一腳跨過去,像踏進一條倒流的河。童年的自己正蹲在灶膛前,用竹筒吹火,火星噼啪濺上眉梢,他抬頭,目光穿過我單薄的身影,落在未來某個尚未點燃的黃昏。
那一刻,我與他互為幽靈,中間隔著一層被煙火熏黃的空氣,那層空氣里飄著灶臺上的飯香、母親的呼喚、老鐘表的滴答聲,卻容不下一次伸手相握。我忽然明白,所謂成長,不過是把同一根火柴反復劃燃,又反復吹滅,讓跳動的火焰在視網膜上留下一次比一次更淡的灼痕,直到眼底徹底冷卻,成為一塊可以反射他人悲歡,卻再也照不見自己模樣的黑玻璃。
成年是一條被反復校正的航線,儀表盤的藍光像一片凍住的海洋,把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壓成細小的冰碴。我在機艙里學會用標準的微笑弧度抵御失重的眩暈,用咖啡的苦澀測量跨越時區的疲憊,卻學不會如何在雷雨云外圍,保持靈魂的靜壓。
城市把日子折疊成薄薄的登機牌,一截一截遞到我手里,每一截都只夠抵達一個模糊的“稍后”,而鮮活的“此刻”,永遠被留在安檢門外。直到某次夜航,機翼掠過一片無人區的極光,綠得像被稀釋的鴆酒,在舷窗上緩緩爬動,像一條拒絕被命名的河流。
我把額頭貼向冰涼的玻璃,看見自己的臉與極光重疊,皮膚變成透明的地圖,血管里流動的不再是滾燙的血,而是無數被延誤的黎明,是無數個被辜負的清晨與黃昏。那一刻,我聽見胸腔里傳來輕微的裂響——不是心臟破碎的脆鳴,而是冰封的湖面終于肯讓第一道裂紋,開口說話。
于是我降落在一片沒有機場標志的荒原,把沉重的行李留在傳送帶上,讓它隨著履帶空轉,像一條自愿失業的蛇,再也不用追趕既定的行程。我赤腳走向茫茫草海,露水把腳踝鑲成一圈細小的珍珠,每一步都在復制出生時的濕潤與純粹。
地平線把夕陽折成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我與影子之間的縫合線,影子漸漸松脫,像一張被水泡軟的舊戲票,皺巴巴的,再也找不到對應的座位與場次。我蹲下身子,把耳朵貼向微涼的泥土,聽見地心深處傳來低沉的鼓點——那不是驚雷的轟鳴,不是巖漿的奔涌,而是萬千種子在同一刻翻身的微響,是嫩芽頂破種皮的脆裂,是根系穿透土層的執著。
它們用微小的骨折聲告訴我:向下,才是向上的暗語;扎根,才是生長的開始;死亡,不過是活著的倒影,是生命換了一種方式,在泥土里繼續呼吸。我把手掌深深埋進土里,讓交錯的掌紋重新學習河流的分支與蜿蜒,讓被腕表勒出的淤青,重新被月光的潮汐撫平。
夜從草尖緩緩升起,像一匹無人染指的墨,把我連同姓名一并浸沒。我沒有掙扎,任黑色在瞳孔里繁殖出新的星群,任身體在星群之間漸漸退成一座空城,城墻上的斑駁,都是歲月饋贈的勛章。
就在城垛即將坍縮的剎那,一粒最暗的星忽然爆裂,噴出極細的一束白——像有人從世界背面,把一根銀針輕輕刺進我的脊骨。那光不亮,卻剛好夠讓我看清腳邊一株正在破土的幼苗,它的葉背沾著前夜的雪,雪里嵌著尚未融化的、年少的自己。
我沒有伸手扶持,也沒有出聲祝福,只是靜靜站在濃稠的黑里,讓那束白光在體內繼續游走,像一條不肯入睡的河,把沿途所有荒蕪的礁石,逐一磨成可以照見明天的鏡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