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盤旋而上,車輪碾過碎石子,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耳邊輕輕訴說著舊事。行至山巔,云霧忽然散開,一片灰瓦土墻的村落,便靜靜臥在山谷的臂彎里,這便是梅州深山里的無人村。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孩童嬉鬧,只有風(fēng)穿過空蕩蕩的街巷,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石階上。墻角的青苔,爬得老高老高,將斑駁的土墻暈染成深淺不一的綠。那些緊閉的木門,早已被歲月熏成了深褐色,門環(huán)上銹跡斑斑,卻依舊倔強(qiáng)地守著門后的秘密。
我輕輕推開一扇虛掩的木門,吱呀一聲,驚飛了梁上的幾只麻雀。院子里,幾株老茶樹長得正旺,葉片在陽光下閃著油亮的光。想來從前,定有位阿婆,挎著竹籃,踩著晨露來采茶。竹籃里盛著的,是春天的氣息,也是一家人的柴米油鹽。屋檐下,掛著幾個干癟的竹筐,竹筐的縫隙里,還卡著幾粒稻谷,那是時光遺落的種子。
堂屋里,擺著一張老舊的八仙桌,桌腿有些歪斜,卻依舊穩(wěn)穩(wěn)地立著。桌上的豁口,像是被牙齒咬過的痕跡,許是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曾趴在桌上啃過紅薯。墻壁上,還貼著泛黃的年畫,畫里的女子穿著碎花衣裳,眉眼彎彎,依稀能看見當(dāng)年的熱鬧——年夜的飯香,孩童的笑聲,阿公的酒葫蘆,阿婆的針線笸籮,都在這一方小小的堂屋里,釀成了歲月的甜。
沿著窄窄的巷道往前走,腳下的石板路,被幾代人的腳印磨得光滑。路的兩旁,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土屋。有的屋頂塌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梁木;有的窗欞斷了幾根,風(fēng)穿過時,會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誰在低聲哭泣。可我知道,這不是哭泣,這是村落的低語,是它在跟路過的人,講那些塵封的故事。
村頭的老榕樹下,立著一塊碾盤,碾盤上的紋路,深深刻著時光的印記。從前,這里定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秋收過后,男人們推著碾盤,吱呀作響的碾盤,碾碎了飽滿的稻谷,也碾碎了秋日的陽光。女人們聚在一旁,一邊擇菜,一邊家長里短。孩子們圍著碾盤追逐打鬧,手里攥著剛摘的野果子,笑得一臉燦爛。那時的炊煙,總是裊裊升起,纏繞著榕樹的枝葉,將整個村落裹進(jìn)一片溫暖的霧靄里。
后來,年輕人漸漸走出了大山。他們帶著山里人的淳樸與堅韌,去了遠(yuǎn)方的城市。他們說,要去闖一闖,要讓日子過得紅火。可山里的路,終究是太長太長,長到他們慢慢習(xí)慣了城市的霓虹,卻忘了回家的路。炊煙,漸漸淡了;人聲,漸漸稀了。最后,連最后一位守村的老人,也被兒孫接走了。村落,便成了無人村。
風(fēng)又起了,吹過漫山遍野的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站在村口,望著這寂靜的村落,忽然覺得,它從未真正“無人”。那些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的人,那些歡聲笑語,那些煙火日常,都化作了泥土里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這里的一草一木。老茶樹會記得,老榕樹會記得,那扇虛掩的木門,也會記得。
夕陽西下,余暉將村落染成了溫暖的橙紅色。遠(yuǎn)處的山巒,漸漸隱入暮色。我轉(zhuǎn)身離去,身后的無人村,靜靜臥在山谷里,像一位沉睡的老人。我知道,它在等,等春風(fēng)吹醒泥土,等種子破土而出,等某一天,或許會有歸人,帶著一身風(fēng)塵,推開那扇老舊的木門,說一聲:“我回來了。”
而山間的風(fēng),會永遠(yuǎn)記得,這里曾有過的炊煙,和炊煙里,那熱騰騰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