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紅巖
來源:鄭州日報

喬葉在《最慢的是活著》里有句話說:“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p>
初讀時,只覺是一種文字上的機鋒,一句有哲理的漂亮話;如今在日子里浸漬得久了,才品出那字字句句里,都是生活本身沉甸甸的質感。最快的是活著,因為我們總在追趕,總在奔赴,總覺著日子像身后揚起的塵土,來不及看清便散去了;最慢的,也是活著,是當你終于肯停下來,讓日光在皮膚上多停留一刻,讓一碗茶從滾燙喝到溫涼,讓一句話在心里慢慢想明白了再說出口。這快與慢之間,隔著的不是時間,不是速度,而是整個心境。
前些日子,去拜訪友人留福。他是魯山花瓷制作技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整日與泥巴、釉色、溫度打交道。他的作坊里,總有一種讓人心安的氣場。那次去,正趕上他在“敲打”一個新來的學徒。那年輕學徒初來乍到,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他揉著泥,抻著臉,手上不免帶了火氣,動作快而毛糙。留福輕步踱過去,用手輕輕按了按那泥坯,慢條斯理地說:“做花瓷,需要慢工夫,急不得,也不能急。”他又指著墻角那一排排靜默的泥坯,“你看它們,得像人睡個飽覺似的,要在陰房里靜靜地‘醒’上三個月。你得讓地脈的呼吸,順著這陰房的潮氣,一絲一絲慢慢地滲進泥坯,浸潤到每個毛孔里。這樣,坯子才會‘熨展’,燒出來的才不只是一個物件,還是一件被賦予了新生命的經典。”
我聽著,心里驀地一動。這“醒”字用得多好。我們這些終日奔忙的現代人,不正是些從未好好“醒”過的泥坯么?從生下來便被拋上一條定制好的傳送帶——讀書、工作、成家、育子……像個陀螺似的,一環趕著一環,一鞭挨著一鞭,一口氣也沒有喘勻過。我們的人生,正如歌中唱的那樣——“本來可以從從容容、游刃有余,現在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
我們的身體是忙碌的,靈魂卻像是被幽禁在一場渾渾噩噩的長夢里,從未真正地舒展開,從未真正地吸納過天地間那股子寧靜的“地脈之氣”。我們“燒制”出的生活,看似光鮮亮麗,內里卻充滿了緊繃的孔隙,隨便一敲,聲音都是焦脆的。
于是,我便試著讓自己“醒”起來。周末得了閑,我和妻子便興起一個極簡單的念頭:帶一壺清茶、幾樣零嘴,專門去乘一回那慢悠悠的、幾乎已被時代遺忘的綠皮火車。我們將這稱為“偷得浮生半日閑”。這車不趕時間,站站都停。車廂里多是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和往返各個城市的打工人,或是不慌不忙走親訪友的老者。車輪與鐵軌碰撞,發出“哐當——哐當——”,富有韻律的聲響,不像是趕路,倒像是一首古老的、循環往復的催眠曲。
妻子靠著窗,附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你看,所謂的‘詩與遠方’,其實不必遠遠地去求。它就藏在這慢悠悠的、開往一個個平凡之地的火車上?!蔽尹c頭稱是。可不是么?坐在這車上,方才覺得時間是自己的,心也是愉悅的。我們不再是那個被名利、被職場、被各種患得患失嚴格定義的“社會人”,我們卸下了所有的身份“甲胄”,只是一個純粹的看客,一個尋找內心寧靜的旅人。那窗外流過的,是田疇、村落,是遠山、河流;而內心隨著這慢節奏一點點沉淀下來的,是安穩與平和,亦是心心念念的詩意了。
這讓我想起故鄉魯山耳濡目染的一些“慢”來。那里的慢,是有意象的,是可尋可感可觸的。它是清晨茶館里,那一碗茶葉從蜷曲緊蹙到全然舒展的緩慢過程,像一個人終于舒開了緊鎖的眉頭;它是密閉瓷窯里,釉色在千度高溫下靜靜流淌、沉淀、幻化出莫測紋理的神秘儀式,急不來一分,也催促不得一刻;它更是鄉親們的生活,他們將二十四節氣,像繡花一般,用密密的針腳繡進每一天的飲食起居里,春種,夏耘,秋收,冬藏,一切都跟著大地的脈搏,從容不迫。
記得鄭渝高鐵站落成的消息傳來,人人都在談論著又一種“快”節奏的到來,歡喜著從此地到彼方時間的大大縮短。可我看見,縣城老街的茶館里,老人們依然用半晌的光景,不慌不忙地喝完一盞茶。他們臉上,是一種洞明世事的安然。他們深諳,這世上的有些速度,是不必去追趕的。就像那堯山頂上的云霧,來得那般緩,散得那般慢,繚繚繞繞,依依不舍。也正因了這慢,方能滋養出滿山草木那青翠欲滴的、活潑潑的靈性。
高鐵有高鐵的使命,去奔赴,去超越;而這慢車,這溫茶,這云霧,也有它們存在的意義——讓我們回返,讓我們沉淀,讓我們記起自己原本的模樣。生命最美的狀態,或許不在于一路狂奔,去捕獲多少可見之物,而在于這“慢下來”的當口,去體會那“最慢的活著”里,所蘊藏著的無限的簡約、博大、豐美、深邃與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