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雲(yún)(《周公研究》總編輯)
《詩經(jīng)》作為中國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源頭,不僅記錄了西周至春秋時期的社會風(fēng)貌、民俗民情,更以細(xì)膩的筆觸描摹出先民豐富的情感世界。其中,相思之情的書寫尤為動人,那些散落于“風(fēng)”“雅”“頌”中的相思詩句,或直白質(zhì)樸,或含蓄婉約,跨越三千年的時光依然能撥動現(xiàn)代人的心弦。從“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悵惘尋覓,到“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熱切思念,《詩經(jīng)》中的相思絕唱,早已超越了時代與空間的限制,成為中華民族情感譜系中最柔軟也最堅韌的一筆。
《詩經(jīng)》中的相思書寫,首先勝在以自然之景襯情之深,將抽象的思念化作可觸可感的具象畫面。《秦風(fēng)·蒹葭》堪稱相思詩的典范,“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開篇即以秋水伊人的意象勾勒出一幅煙水蒼茫的畫卷。蒹葭的蕭瑟、白露的清冷、秋水的浩渺,共同營造出一種空靈而悵惘的氛圍,而主人公對“伊人”的追尋,在“道阻且長”“宛在水中央”的反復(fù)描摹中,化作了一場永不停歇卻又遙不可及的奔赴。這種以景喻情的手法,將相思的執(zhí)著與無奈藏于自然意象之中,讓讀者在領(lǐng)略畫面之美的同時,深切體會到思念的綿長與苦澀。無獨有偶,《陳風(fēng)·月出》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起興,將美人的容顏與皎潔的月光相融,主人公“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的思念,在月光的清輝中愈發(fā)濃烈,月色成為相思的載體,也成為情感的見證。《詩經(jīng)》的作者們深諳自然與情感的聯(lián)結(jié),用草木、山水、星月等尋常景物,為相思之情搭建起詩意的舞臺,讓抽象的情感有了具象的依托。
其次《詩經(jīng)》中的相思書寫飽含著質(zhì)樸真摯的人間煙火氣,直擊情感的本質(zhì)。不同于后世文人詩詞中過度的辭藻雕琢,《詩經(jīng)》中的相思詩多以直白的語言訴說心底的情愫,卻更具打動人心的力量。《王風(fēng)·采葛》中“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以層層遞進(jìn)的夸張手法,將思念的濃烈表達(dá)得淋漓盡致。從“三月”到“三秋”再到“三歲”,時間的跨度不斷擴(kuò)大,實則是主人公內(nèi)心思念的不斷加劇,這種不加掩飾的直白傾訴,恰恰體現(xiàn)了先民情感的純粹與熱烈。《鄭風(fēng)·子衿》則以女子的口吻道出相思之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簡單的詰問中,藏著等待的焦慮與思念的深切,語言樸素如日常對話,卻將少女的嬌嗔與期盼刻畫得入木三分。這些詩句沒有華麗的辭藻,卻以最本真的表達(dá),觸碰到了相思情感的核心,對相見的渴望、對別離的愁緒,而這種情感,是無論古今都能引發(fā)共鳴的人性共通之處。
《詩經(jīng)》中的相思書寫,還蘊(yùn)含著對愛情、離別、等待的多元詮釋,展現(xiàn)了先民豐富的情感層次。除了男女之間的愛慕相思,《詩經(jīng)》也書寫了離別后的思念、戰(zhàn)亂中的牽掛,讓相思之情有了更廣闊的內(nèi)涵。《邶風(fēng)·燕燕》中“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這是衛(wèi)莊姜送歸妾時的不舍與思念,離別時的遙望與哭泣,將人與人之間的牽掛寫得哀婉動人,突破了男女相思的范疇,展現(xiàn)了親情與友情中的相思之切。而《豳風(fēng)·東山》則描繪了征人歸鄉(xiāng)途中對妻子的思念,“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戰(zhàn)亂帶來的長久別離,讓相思中多了幾分心酸與期盼,主人公想象著妻子在家中的嘆息,更凸顯出相思背后的社會現(xiàn)實。這些多元的相思書寫,讓《詩經(jīng)》中的情感不再局限于個人的兒女情長,而是與時代背景、社會生活相融,讓相思之情有了更厚重的底色。
《詩經(jīng)》中相思書寫的永恒魅力,更在于它構(gòu)建了中華民族相思情感的文化原型。后世文人的相思詩詞,大多能從《詩經(jīng)》中找到源頭。屈原《離騷》中的“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正是對《蒹葭》中“溯洄從之”“溯游從之”追尋意象的繼承與升華;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與《月出》中月下相思的意境一脈相承;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執(zhí)著,亦是《采葛》中“一日不見,如三歲兮”的情感延續(xù)。《詩經(jīng)》所塑造的“秋水伊人”“月下懷人”“一日三秋”等相思意象,早已融入中華文化的血脈,成為后世表達(dá)相思之情的經(jīng)典范式。即便在現(xiàn)代社會,當(dāng)人們訴說“思念如潮”“度日如年”時,依然在不自覺地使用《詩經(jīng)》中流傳下來的情感表達(dá),這便是經(jīng)典的力量,它不僅記錄了特定時代的情感,更塑造了一個民族的情感表達(dá)習(xí)慣。
在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科技縮短,卻也讓“相思”這種情感有了新的呈現(xiàn)形式。我們不再需要“溯洄從之”的奔波,卻依然會因異地的別離、相見的期盼而心生牽掛;我們可以通過視頻、電話隨時聯(lián)系,卻依然能體會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詩經(jīng)》中的相思詩句,之所以能跨越三千年依然動人,正是因為它捕捉到了人性中最本質(zhì)的情感需求,對愛的渴望、對陪伴的期盼、對別離的感傷。這些情感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消失,反而會在不同的社會語境中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而《詩經(jīng)》則為我們提供了表達(dá)這些情感的最美方式。
《詩經(jīng)》中的相思絕唱,如同一泓清泉,流淌在中華文化的長河中,歷經(jīng)千年而不涸。它以自然之景繪情,以質(zhì)樸之言傳意,以多元之態(tài)展情,不僅為后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與范式,更讓我們看到了先民情感的純粹與熱烈。當(dāng)我們再次誦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些詩句時,依然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時空的相思之切,這便是《詩經(jīng)》的魅力,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永恒價值。它告訴我們,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真摯的情感永遠(yuǎn)是人類最珍貴的財富,而那些描摹真情的文字,也終將在時光的打磨中,成為不朽的經(jīng)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