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一頁風，吹盡舊時怨
2025-12-19 21:33來源：長安九影記
春秋的風，掠過晉地的山川，裹挾著朝堂的烽煙與江湖的塵土，吹了兩千多年。在《古文觀止》的紙頁間，那一場關于恩怨、抉擇與胸襟的對話，從未因時光流逝而褪色。《寺人披見文公》這篇短文，沒有金戈鐵馬的壯闊，沒有辭藻華麗的鋪陳，卻藏著最樸素的處世智慧，藏著一個君王的成長，一個臣子的清醒，還有一段被歲月溫柔化解的仇怨。
故事的開端，滿是刀光劍影的凜冽。彼時的重耳，還是流亡在外的公子，帶著一身落魄，輾轉于列國之間。晉獻公的寵妃驪姬，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奚齊繼位，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的宮廷政變。寺人披，這個宮中的宦官，被委以重任——追殺重耳。他領命之后，星夜兼程，追到蒲地，重耳倉促應戰，卻終究不敵。混亂之中，寺人披的劍斬斷了重耳的衣袖，那片飄落的布帛，成了重耳心中一道難以磨滅的傷痕。后來，重耳流亡至狄國，寺人披又一次奉命追殺，這一次，他依舊來得迅疾，逼得重耳不得不再次倉皇出逃，一路顛沛流離，嘗盡了世間的冷暖。
于重耳而言，寺人披是兩次置自己于死地的仇敵。那斬斷的衣袖，那一路的追殺，是刻在骨血里的恨。多年后，重耳結束了十九年的流亡生涯，重返晉國，登上了國君的寶座，是為晉文公。他勵精圖治，整頓朝綱，晉國的氣象，一日日清朗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寺人披來了。他求見晉文公，想要面陳要事。
宮人將消息報入宮中時，晉文公的眉頭瞬間蹙起。舊日的恩怨，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想起蒲地的劍影，想起狄國的逃亡，想起那片被斬斷的衣袖，語氣里滿是冰冷的怒意：“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從狄君以田渭濱，女為惠公來求殺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猶在，女其行乎！”
字字句句，皆是怨懟。那“夫祛猶在”四個字，更是像一把重錘，敲打著寺人披的耳膜，也敲打著在場所有人的心。換作旁人，此刻或許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狼狽逃竄。可寺人披，卻異常平靜。他站在宮門外，朗聲回應，話語里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帶著一種穿透世事的清醒：“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寺人披沒有為自己辯解，沒有乞求寬恕，他只是坦然地陳述一個事實：身為臣子，君命如山，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奉命行事。他追殺重耳，并非私怨，而是忠于當時的君主。如今，晉文公已是晉國的國君，若依舊抱著舊日的恩怨不放，又怎能成就一番霸業？他還舉了齊桓公的例子——當年，管仲曾箭射齊桓公，射中了齊桓公的衣帶鉤，可齊桓公即位后，卻能放下私怨，重用管仲，最終成就了春秋霸業。
寺人披的話，如同一縷清風，吹散了晉文公心頭的陰霾。他忽然愣住了。是啊，十九年的流亡生涯，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讓他明白了成大事者，當有容人之量。他想起自己一路走來，所依靠的，是那些不離不棄的臣子，是那些愿意為晉國效力的人。若他因私怨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如何能聚攏人心，讓晉國走向強盛？那片被斬斷的衣袖，固然是傷痕，可若能以此為鑒，放下仇恨，換來的，將是整個晉國的安寧與繁榮。
晉文公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揮了揮手，語氣里的冰冷消散殆盡：“召之。”
寺人披走進宮中，向晉文公稟報了呂甥、郤芮二人意圖謀反的陰謀。晉文公聞言，驚出一身冷汗。他萬萬沒有想到，那些看似忠誠的臣子，竟在暗中籌劃著叛亂。若不是寺人披及時告知，他恐怕早已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一場危機，就此化解。晉文公也因此更加明白，何為真正的忠奸，何為真正的胸襟。他沒有再追究寺人披昔日的追殺之仇，反而將其視為可以信任的臣子。而寺人披，也用自己的智慧與膽識，贏得了晉文公的尊重。
這一段故事，沒有驚天動地的情節，卻足以讓人深思。寺人披的清醒，在于他懂得“君命無二”的職責，也懂得審時度勢的智慧；晉文公的胸襟，在于他能夠放下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那一段被斬斷的衣袖，最終沒有成為仇恨的烙印，反而成了一段佳話的開端。
在歷史的長河里，有太多因恩怨糾葛而釀成的悲劇。多少英雄豪杰，因放不下一己之私仇，而錯失了成就霸業的良機；多少君臣，因猜忌與怨恨，而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局。而晉文公與寺人披的故事，卻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歷史的深處。它告訴我們，真正的強大，從來不是睚眥必報，而是心懷天下的包容；真正的智慧，從來不是執著于過往的傷痛，而是著眼于未來的遠方。
兩千多年后，當我們翻開《古文觀止》，讀到《寺人披見文公》這一篇時，依舊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時空的溫度。春秋的風，還在吹。吹過晉文公放下恩怨的那一刻，吹過寺人披朗聲進言的那一幕，也吹過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頭。它提醒著我們，人生在世，難免會有恩怨糾葛，難免會有傷痛別離。可若能以寬容之心待人，以豁達之心處事，那些曾經的傷痕，終將化作成長的養分，那些過往的恩怨，終將在時光的長河里，慢慢沉淀，慢慢消散。
青史一頁，不過寥寥數語。可其中的道理，卻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品讀。就像晉文公的那片衣袖，雖斷，卻讓他懂得了，何為君王的胸襟，何為大國的氣象。而我們，也能從這篇古老的文字里，尋找到一份處世的智慧，一份待人的溫柔。這，便是歷史留給我們的，最珍貴的饋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