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新豪/文

一路進店門,暖烘烘的氣浪裹著椒鹽與孜然的濃香,直撲到臉上來。這香是粗獷的、滾燙的,帶著某種直白的誘惑,像店堂里那鋪天蓋地、流金溢彩的壁毯圖案一般,不由分說地就將你擁了進去。尋了個靠里的位置坐下,舉目四望,果然如文中所言,多是些與我們一般的內地面孔。南腔北調的談笑聲,混著盤盞叮當、爐火噼啪,在這穹頂之下匯成一片嗡嗡的、暖融融的海。好友們的笑語,此刻也像浸在這油潤的空氣里,變得格外醇厚了。
菜品是地道的豪放。大盤雞的湯汁黃亮濃稠,火紅的辣子鋪在土豆與雞塊中;吃起來像某種水果的冬瓜團讓人欲罷不能;老虎菜里的皮牙子依然還是那么鮮甜,將旅途那點微末的寒倦,滌蕩得干干凈凈。大家便在這濃郁的食物香氣里,卸下了初見的些許生分,話匣子也如那開了蓋的貴州大曲,一股淡淡的醬香讓人心動。
然而新疆的宴席,美食只是引子,真正點化這夜晚的,是那驟然而起的樂舞。正當我們推杯換盞,感嘆著這西域繁華,不遜江南時,店堂中央的空地忽然亮了起來。手鼓“咚”地一聲,清亮亮地敲碎了嘈雜,接著熱瓦甫與艾捷克的弦音便流淌出來,那調子是歡快的,卻仿佛含著天山雪水般的清冽底色。幾位身著艾德萊斯綢裙的姑娘旋了出來,裙擺盛放如沙漠烈日下的花朵;男子的黑靴則踏出鏗鏘的節奏,沉穩而充滿力量。他們的舞蹈,手臂的舒展如鷹隼翔空,脖頸的輕移似天鵝顧影,那旋轉,快時是戈壁的旋風,緩時又如喀納斯的湖波。眼神是亮的,含著笑,直直地送到你心里來,讓你覺得,自己也是這歡愉的一部分了。
舞樂是共同的沉醉劑。我看見老張那位失散多年的表妹,先前雖風姿綽約,總籠著一層淡淡的、因重逢而生的恍惚。此刻,她的眸子卻跟著那飛揚的裙裾亮了起來,側耳聽老張低語,大約是講解這么多年思念的滋味,嘴角便噙了溫柔了然的笑。那一瞬,隔著三千公里煙塵尋得的血緣親情,仿佛也在這異鄉熾烈的旋律里,找到了溫暖的應和,有了“青梅竹馬”般熟稔的底色。
更妙的是老趙與他那豪爽的師妹。師妹確是女中豪杰,幾杯本地產的烈酒下肚,面飛紅霞,話也多了,似乎要將這些年天各一方的際遇都傾在杯中。老趙卻一反常態,只捧著杯酸奶,眼神跟著她轉,含著一種沉靜的關切。待到師妹酒酣耳熱,言語愈發奔放時,他忽然伸手,輕輕奪過她將舉的酒杯,將那琥珀色的液體傾在一旁的淺盤里,低聲道:“身體要緊,少喝些罷。”語氣是平緩的,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疼惜。那師妹先是一怔,隨即竟如小姑娘般,飛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低語道:“只聽師哥的。”方才舞者那般的熱烈奔放,此刻都化作了這江南煙雨似的、羞答答的順從。一剛一柔,一放一收,在這粗獷的背景里,竟勾勒出一幅無比細膩的工筆畫。
這其間的微妙,我們這些“局內”的“外人”,都心照不宣地看在眼里,只讓笑意在目光里流轉,誰也不去點破。這便是友情的佳境了——不必事事言明,只需共享這一爐暖意,這場酣暢,這片燈火。舞蹈越發歡騰,那旋轉的彩裙像要飛起來,鼓點急雨般敲在人心上,我們都有些微醺了,仿佛身子也隨著那旋律,輕盈了許多。
曲終人散時,推開厚重的門簾,一股清冽的寒氣砭人肌骨,讓人猛地一激靈。烏魯木齊的冬夜,天空是一種厚重的墨藍,顯得極高遠。馬路邊的殘雪,在霓虹照不到的地方,依然固執地白著,映著清冷的路燈光,像一塊塊忘了融化的舊年記憶。我們一行人走在空曠的街上,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方才店里的鼎沸、絢爛、溫熱,都驟然退去,成了身后一個朦朧而輝煌的夢。但這夢的暖意,卻真實地留在身體里,抵御著子夜的寒。我們成了這清冷街道上幾個“孤獨的旅人”,然而心里卻不再空落。因為知道,在這遙遠的邊城,終有一處燈火,是為我們這樣偶然相聚的故人而明的;那倉促間綻放的、如沙漠玫瑰般的默契與溫情,便是我們在各自漫長旅途中,可以悄悄懷揣著取暖的、一小簇不滅的火光了。
回頭望去,那餐館的輪廓已隱在夜色里,只有門口的燈光,還溫著一團朦朧的、杏子般的暖光,靜靜地,照著地上的殘雪。


